一阵静默,泗水阁里落针可闻。
那丰腴的女子很不高兴。明明沐河清平日比她更不受欢迎,今日竟然万众瞩目光彩照人。
她忍不住像往常一样挑衅起来:“沐河清,你前几日不是患了什么……癔症吗?病都没好就来这儿,是不是巴不得景王殿下来心疼你啊?真是看不出来,为了得到景王殿下的宠爱,你也真够拼命。”
周遭的起哄声越来越大。
言语能变成最伤人的利器,而年少无知、童言无忌却往往给自己带来了祸事反而不自知。他们眼下仗着年少懵懂口出狂言,以期得到同龄人的认可和瞩目。
殊不知他日将付出家族覆灭的代价。
例如眼前这个,沐河清淡淡的一眼扫过去——从三品光禄大夫江家的长女,江似锦。上一世便是这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明面上也敢对晋亲王说三道四,引得熹元帝极其不满。加上江家本也不是什么善类,熹元帝在最早期拔除簪缨世家的战场上,就随意找了个借口,让江家覆灭了。
大约是后年秋日,江家家主斩首示众,男子流放边关,女眷要么跟着流放,要么另作他用。而江似锦,由于尚未婚嫁,被卖与晋亲王府为奴了。
江似锦落在晋亲王手中,可能连求死都是一种奢望吧。
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今还在窗明几净的泗水阁出尽风头,殊不知两年后,物是人非,而终究世事无常。
沐河清感觉有点头疼。
为什么重活一世,她还要与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周旋?
江似锦话音刚落,叶兰舟也不甘示弱:“你怎么说话的?景王殿下还不够宠爱河清吗?人家稀罕用这种小手段来争宠吗?”
女孩们哄堂一笑。
沐河清轻挑眉梢,看向正在得意的女子。
正三品左散骑常侍嫡女叶兰舟。这个左散骑常侍叶尧倒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在熹元帝对簪缨世家相继出手的混乱局面中,叶家却是为数不多留存下来的几大世家之一,并在后来七子夺嫡的关键时刻很有预判地选择支持后来居上的陆修尧。
至少上一世她后位被废身死冷宫的时候,叶家在陆修尧手下依旧完好无损。
原因无他,全系叶尧生了个好儿子——叶家长子,叶寒舟。
可惜叶兰舟不太得这个大哥的怜爱。当时熹元帝对各大家族欲下狠手之际,叶寒舟直接把叶兰舟送到了晋亲王的床榻上并设计让这个妹妹当上了晋亲王妃,这才根本保全了叶家。
当然叶兰舟嫁入晋亲王府不仅没少被晋亲王折磨,更是在陆修尧上位后被已经投靠了陆修尧的叶寒舟残忍抛弃,最后晋亲王府连着叶兰舟阖府被灭门。
沐河清就料到来这天阑学宫一趟必然让她想起不少熟人。
她这样熟悉叶家的轨迹,自然是因为上一世她与叶寒舟的关系,颇为特殊。
她此时看到叶兰舟,其实心情颇为复杂。
叶家日后为陆修尧办事,她确实想要毁了叶家,甚至拿叶兰舟作这个突破口对她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可是……叶寒舟怎么办?
此时叶兰舟继续添油加醋道:“依我看,河清什么都不需要做,有如此美貌,只需等着宠爱上门就行了。”
又是一阵满堂哄笑。
沐河清在心中摇摇头。
此话乍一听像是在夸她,还不是明里暗里骂她不过是个草包靠着美貌勾引陆修尧?
谁给陆修尧的脸?
谁给她们的脸?
沐河清停下脚步,走近两位发言的女子,端的是气定神闲从容淡定:“恕我直言,诸位同窗骨骼清奇其貌不扬,也算是丑到我了。丑人不挡道,烦请各位让让。”
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之余立刻多出几分恼火和不服。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谁不盼着花容月貌风流桀骜?谁愿意被区区一个草包骂成“丑人”呢?简直是把在座之人的脸都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江似锦的身材一直是她的心病,当时就火了,拍着桌子嚷道:“沐河清!你说什么胡话啊!你说谁丑?!”
叶兰舟也按捺不住,方才营造的姐妹情深的戏码一瞬间告吹:“沐河清,不带这么羞辱人的吧?我们是在夸你,你却如此羞辱我们!”
其他几位女子也纷纷附和——
“是啊,也不带这么羞辱于人的吧。”
“仗着一副皮囊而已,以色侍人,不过下乘!”
“对!月姐说得对!以色侍人而已!”
旁边的少年们也对沐河清此言颇有微词,却不好意思跟一个女子过多计较,干脆不吭声,与方才坐在课桌上的那位少年一起饶有兴趣地观看。
沐河清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立在原地,从容得像是阁外的修竹,将周遭尘俗置若罔闻。
少女们见沐河清神色从容,说话声竟愈来愈小,明显底气不足。
终于都默契地噤了声。
沐河清眉梢一挑,终于开口:“各位若觉得丑是一种羞辱,那不如有点骨气作出一副高雅的模样来。倘若依旧丑态毕露,又何妨我评论一番?不过陈述事实而已。”
有女子气不过:“我们怎么就丑态毕露了?”
“你是有病吧沐河清?!”
沐河清眸光一变,潋滟的双眼忽然变得锋利冰冷,气场全开。
她直视着杵在她身前的少年少女们,嘴角勾起淡淡嘲讽的弧度:“还需要我说诸位如何丑?你们便是人丑而尚不自知。”
她朗声开口,掷地有声:“十三四岁风华初成,尔等却在做什么?摇唇鼓舌,争风吃醋,各个都把自己活成一副长舌妇的姿态!嚼舌根,说闲话,一个个眉飞色舞,互相之间明争暗斗,都是一副什么嘴脸?丑态毕露尚不自省,市井卖菜的妇人尚知梳妆照镜,你们呢?丑到深处,无药可医!”
还没结束,沐河清又转向一边冷眼旁观的少年们,言辞犀利:“女子如此便也罢了。堂堂轻狂少年,七尺之躯,不思进取报效国、民、家、族,与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共处一室,嬉皮笑脸,毫无担当。”
“有将军战士在边陲之地枕戈待旦沙场卫国!亦有朝臣为天下安危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江湖豪杰尚能扶贫济弱,白衣大夫亦能救死扶伤,你们呢?囿于室内,甘于庸碌。如此荒诞懦弱,风骨无存,还说不是丑态毕露?”
沐河清说完,环视这一群面红耳赤愤懑无言之人,不由掀唇冷笑:“综上,你们还有脸说自己不丑?还嫌自己不够丑的吗?”
少女所言句句在理,铿锵有力,冷清的嗓音响彻整个泗水阁,回响在他们耳边。风吹来,屋外竹叶一阵簌簌的落,叶与叶间沙沙作响。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众人安静如鸡。
有人倒是梗着脖子想要争辩几句,抬起头看见面前皎洁如月清丽无双的少女,一对上那双寒星明灭的眼睛,就忍不住发怵,又觍着脸低下头去。
沐河清收回目光,平静地又道了一句:“所以各位丑人,劳烦让让。”
说完她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步履端庄从容,附近的女子都低着头,看到她来,默默地绕过她让了几步。
依旧只有衣裙之间簌簌作响之声。
忽然一个不服气的少年声自她斜后方传来,声音有些哑,却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那你仗着容貌得到景王殿下的关心,又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不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人?”
那声音嗤笑一声,紧接着来了一句子:“丑八怪!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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