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是因为方才癔症发作,这才误伤了…沐大夫的千金?”陆修尧斟酌着词句,实在不愿直呼沐婉姓名,只好皱眉随意遣词指代。
沐河清顺水推舟:“是。我当时见天上群雁掠过,不知为何,脑中竟逐渐浮现爹娘远在边疆的种种,方寸大乱,中了癔症,竟把婉姐姐当作鬼魅魍魉——”
“沐河清你胡说!!”沐婉气得浑身颤抖,尖声打断沐河清的话,她跪在地上,抓紧衣物,一双美眸此刻泛着浓烈恨意:“什么癔症光天化日竟如此厉害?那癔症分明是……”
说至此,沐婉陡然噤了声。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陆修尧和沐昌看着突然禁声的沐婉也困惑不解。
朱红绫跪着不吭声,风一吹还咳嗽了几声。
沐河清却好像缓过神来了,状似无意地接过话头道:“那癔症……分明什么?”
“癔症分明…分明只在夜间发作!笑话!从未听说有人白日梦臆!”沐婉硬着头皮牵强道。
“我可没有胡说。”沐河清淡道。她随后拉开披风和窄袖,只见白皙娇嫩的手背上赫然一处红肿的烫伤,虽上了药却还是显眼:“这是我昨日清醒时被自己烫伤的,癔症初愈,还不稳定,很容易发生事故。”
清霜默默伸出手拉下衣物:“……”她怎么有点不信?
清云与清莲二人却相互对视一眼:“……!”原来是这样。
“够了。”陆修尧心疼至极,冷冷地瞥了沐婉一眼,对沐昌说道:“沐大夫与本王在屋内也听到了动静,清儿大病初愈再被癔症缠身也情有可原,令千金如此不识礼数、罔顾亲情,才真叫本王开眼!”
当时陆修尧正与沐昌夫妇在屋内用茶。二人一起下了早朝,陆修尧因担心沐河清,便正好与沐昌同行来沐府探望她。沐昌殷勤地将人请进荣华园又派人吩咐沐婉亲自将沐河清请来。
如今玄州旱情严重,沐昌提了几句,他们正好就此事探讨起来。
等了大约一柱香,门外先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沐婉的怒吼,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还听见沐河清带着哭腔喊话什么“害怕”什么“不要”……陆修尧担心沐河清受委屈,率先坐不住了。沐昌夫妇担心沐婉惹出祸来也紧随其后出门。
随后便发生了先前那一幕。
沐昌抹去额前冷汗,伏在地上颤巍巍道:“景王殿下说的是,微臣必定重罚小女,此后严加看管,绝不再行此等……失礼之事!”
陆修尧不再搭理二人。他见沐河清的脸色依旧苍白,眉目也愈发清冷,心生怜爱,皱眉温声道:“清儿,入秋天寒,我先扶你进去。”
“……不麻烦殿下。”少女不动声色地避开陆修尧伸出的手,冷漠疏离弯唇一笑,转身进去了。
陆修尧愣在原地,清润温和的星眸倒映出少女青涩的身影,明明那样娇小,脚步却迈得那样稳。
她在躲他。
陆修尧眸光闪烁,收回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刚想进屋,又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卫:“你在这盯着。”
沐昌使了个眼色,朱红绫心领神会,赶紧陪陆修尧与沐河清进屋了。
待陆修尧进屋,景一这才面无表情地对沐昌道:“沐大夫也知沐河清沐小姐是殿下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子,在殿下面前对沐小姐动手,令千金未免太欠教养,还望沐大夫从严看管。”
“这…这也不全是小女的错啊殿下……”沐昌一冲动从地上起来,红着脸争辩道:“清儿是癔症作祟,小女这不是也平白被打了吗?不过是女儿家的打打闹闹罢了!何必如此较真?”
景一神色不变:“沐小姐癔症发作不小心伤了令千金,可是令千金却不顾姐妹之情和地位之分,欲趁癔症对沐小姐动手。沐大夫如今还在此为其辩解,是拿景王殿下的意思不当回事吗?”
沐昌见陆修尧是当真动怒,只好硬着头皮摆手道:“不不不!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说得对,确实是微臣管教不严!微臣……微臣一定严加管教此女,给景王殿下和清儿一个说法。”
景一点点头,末了还“好心”提醒了一句:“沐大夫最好不要光说不做,若是想要景王殿下代劳出手管教,自大可一试。”
父女二人与两个丫鬟在门外欲哭无泪。
此刻沐婉已拢好身上的衣服,散乱的头发和首饰挂在身上,实在是不够体面。她抬头见沐昌铁青着脸,脖子往后缩了缩,喏嚅道:“爹……”
她爬过来抓着父亲官袍的一角,带着哭腔喊道:“爹…女儿真的没想到……”
“啪!!”
沐昌反手就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沐婉另一侧脸颊上,看沐婉的眼神仿佛不是刚才受了他人殴打的女儿,而是一个仇人。
“逆女!我当初怎么生下你这么个玩意儿?!仗着一点姿色就敢在殿下面前胡来?!你惹不起的人我告诉你,还多着呢!”沐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沐婉的头被扇向一边,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流过青肿的脸颊,流过屈辱的身体,落在冰冷的阶梯上,氤氲成浅浅的痕迹。
她再没有说话。
沐昌冷哼一声:“挽清挽萍!你们两个把小姐给送回去,擦点药直接关到宗祠里,面壁思过,禁足三日!”
说罢,绣着祥兽的官袍广袖一扬,他也推门而入。
关门的那一刻,冰冷的门风吹向跪在正门中央的女子。冷风中,女子狠毒的视线穿越了那扇门,紧紧盯着某处。她忽然扯嘴笑了笑,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最终走出了园子。
…………
荣华堂内。
金丝织就的牡丹纹缎面地毯铺在正厅,与敞亮的天光相映,显得富丽堂皇。正厅两边各摆放着三把红木雕刻花纹的镂空背椅,每两张椅子间隔着红木茶几,桌上摆放有白瓷茶具和两三盘精致小巧的糕点。
正厅正前方对着大门是两张首座,如今只有陆修尧落座左手。沐河清坐在左侧的红木椅上,沐昌夫妇便只好坐在右侧抓心挠肝地讨好赔笑。
陆修尧却半点注意力也不愿分给别人,一双清润温和的眼中似乎只有沐河清一个人:“清儿,感觉好些了么?”
沐河清淡淡颔首:“回殿下,已无大碍。”
陆修尧有些无奈:“清儿眼下一口一个殿下,怎么大病一场,醒来就不认你少淮哥哥了?”
沐河清的声线毫无起伏:“回殿下,逾矩之事,实在唐突。”
陆修尧苦笑一声:“清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我允你以小字相称。”
沐河清不买账:“回殿下,如此,不妥。”
陆修尧沉默:“……”
室内一片寂静。沐昌夫妇大气不敢出。
这几句话语冷似朔日寒风,三个“殿下”似要掐去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少女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颅,长而黑的睫毛轻轻敛起,乌黑的发丝垂在颈边。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她却没有看过他一眼。陆修尧转着手中的玛瑙扳指,还是不禁对女孩儿锁起眉头。
他眼中的清儿,向来眉眼骄傲,灿若星辰。
他曾一度想过,这世上大约所有的韶华都在那一双眼中——她连骄纵放肆都是理所当然。
可是如今,他不受权势束缚、能坦荡地视若珍宝的女孩儿,却低着头,没了骄纵的神情、没了肆意的眼神……好像有什么东西,她再也没放在心上。那些曾经的东西,她丢掉了,再也不准备拿回来了。
陆修尧忽然觉得很恍惚,最后只能苦笑一声:“清儿,若是我惹你不快,大可直言。你这样与我生疏,才是我最受不了的。”
沐河清睫毛轻颤,却没开口。
陆修尧只好松口:“好好好,清儿癔症将好,也不必非要打起精神应付我,我这便走不好吗?”
他说完也不含糊,立刻站了起来。
沐河清低着头,敛下的视野中忽然映出一片石青色的一角——那一角如今绣的还是青蟒,而非龙纹。
下一刻,她头上便覆上一只手掌。
沐河清身子一僵,拢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松开复又攥紧。陆修尧温热的手掌覆在少女柔软的发上,颇为熟稔地轻轻揉了揉。
很温柔,很轻。
与上一世每每覆在她头上的那双手的触觉重合。
这双手,曾亲手执过她的手,许诺给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也是这双手,亲手将数十万的边疆战士推向粉身碎骨,将沐家推向万劫不复。
沐河清猛地推开那只手,站起身,连连退后数步,标准而刻板地屈膝行礼:“恭送殿下。”
陆修尧举着手悬在空中,那一刹那离开的软发,落落似空。
他终于还是走了,一步三回头,牵挂他的清儿。
与陆修尧客套一番后回到大堂的沐昌夫妇:“……”
这大小姐……还挺坐的住啊?
到底谁是王爷谁是殿下啊?
“咳咳,”沐昌轻咳了几声:“清儿啊,你是不是与景王殿下之间……发生什么误会了?”
沐河清见人走了,干脆放松下来,靠近椅子里,端着茶呷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我一介臣子之女,哪有这个胆子?”
沐昌夫妇:“……”你这话说的,你怎么就没有了?
这两人面面相觑,杵在沐河清身前跟两个等待被斥责的小学生似的。
“河清啊,”朱红绫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缎面褶裙,发髻上簪满了珠钗翠环,一张保养得当的脸上笑容和气:“景王殿下待你可是真真的好啊,我们作长辈的都看在眼里了,咱就别耍这个小性子……”
沐河清捻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可能嫌味道不太好,又慢条斯理地放回去了。她懒懒地打断正在说话的女人:“二婶,今日的芙蓉糕不太好吃,许是……我的口味变了?”
朱红绫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她闻言尴尬地笑呵了两声,一双手却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显然有些激动。
这个女子!
简直是恬不知耻!
她是在拿糕点作比,想说自己已经看不上景王殿下了?
真是——天大的胆子!
沐河清却不顾朱红绫心中腹诽,她又懒洋洋地站起来,完全没有在门前病怏怏的姿态。她顺手理了理藕荷色的披风,忽然轻轻一笑:“二叔和二婶,一定好好照顾婉姐姐,待他日我癔症痊愈,必感激姐姐特来探望的一番心意。”
“清霜,备车,去上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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