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并州南部,早已草木丰盈。
若是平常时节,西依汾水的这里有着大片的良田,正应该是秧苗初长,生机勃勃的时候。
可如今,不用说什么田垄了,就是农夫都不见一个了。
大军征战,早已让这里成为了一片荒野,草木丛生,掩盖了当年人迹。
当然,此时此刻,唐军十余万人马挥军北向,这里可谓是人迹大盛,新长出来的草木也就都遭了秧,大军践踏而过,自是一地狼藉。
唐军西北七八里处,面目粗豪的寻相停下战马,身子一窜,便立在了马上,手上搭了个凉棚,向远处张望着。
这里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唐军的旌旗,以及一队队向前行进的唐军士卒了。
作战经验丰富的他,其实正停在了一个对于骑兵而言,似危实安的线上,方向上也选择的恰到好处,不会被什么人围在这里。
寻相是马邑人,身上有着马邑人很多特征,面目粗糙,身体强壮而又高大,一身的彪悍之气总能令寻常人等退避三舍。
当年李破在马邑转悠的时候,他是马邑马快中的一员,还曾经奉令追查过马邑人市血案,算是和李破勉强有点交集。
而他当时和尉迟恭有些交情,他没尉迟恭那么精明,尉迟恭去了恒安镇军,他却留在了马邑。
后来刘武周,黄子英等作乱,作为马邑城中一位还算有名有姓的好汉,自然也是掺和其中,还是刘武周比较重用的一个。
等李破率军平马邑叛乱,直接砍了刘武周,黄子英等人的脑袋,寻相本来也应在被诛之列,还是尉迟恭救了他一命,悄悄的把他给留了下来。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寻相自此便跟随在了尉迟恭身边,成了他的亲兵卫士,随着尉迟恭官位渐高,他也水涨船高,成了左卫府监门校尉,出征的时候,可领一营兵卫护在尉迟恭身边,差不多就是尉迟恭的中军官儿了。
这次他率人出来,探查唐军动静,身边可不止这看得见的十几个人,周遭一队队的斥候,合起来怕不由数百之众。
他们散开在很广阔的一个区域内,占据有利地势,几乎是对唐军前军进行着全方位的窥探。
巴望了一会儿,寻相已经瞧的差不多了。
其实他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斥候,那些贼头贼脑的家伙,在他看来……好吧,就算他背靠大树,也绝对不愿轻易招惹。
那都是恒安镇军的老底子组建起来的,大军征战的时候,会归各部将领辖制,平日里其实算是单独成军。
那些家伙可都不好惹,各军中但凡有闯出点名声的家伙,很快就会被挑入进去,日久之下,无疑他们便也成了骑军中精锐中的精锐。
当年的斥候营现在在军中则被称为飞骑军,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军制也是截然不同,而他们那里的三个领兵校尉,和那些军中大将比起来,丝毫不差。
这支飞骑军的统兵之人,是已经消失已久的李武,自这位不知去了哪里之后,就再没谁能走上那个位置了。
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个位置可能是将主给心腹旧将留着呢。
寻相重又坐回马上,笑道:“这些贼人走的比龟儿还慢,排的倒是颇为齐整……”
其他人听了都吭吭哧哧的笑了起来,十余万大军加上民夫,差不多二十多万人行于野外的时候,赫赫声威自然不必多提。
可在这些边军精锐眼中,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又不是骑兵,人数再多也奈何他们不得。
寻相大手一挥,“走,咱们再往南边儿瞧瞧。”
唐军走的确实很慢,此时也不过走到介休北二三十里处,估计尾巴还在介休城下呢,而且天色已经不早,眼瞅着唐军就要扎营了。
身为尉迟恭心腹的寻相很明白,这会儿的探查用处不大,明天才是稍微见真章的时候,南面的薛将军,会率军进行袭扰,差不多也就是后天,才是让唐军真正吃些苦头的时候。
往南行二三里,寻相身后的骑兵多了一队出来,像他们这样的斥候,在唐军庞大的身躯周围,几乎数也数不过来,就像狼群一样窥伺着猎物儿。
只要唐军不想将自己摆好的军阵扩散开来,他们拿这些苍蝇几乎就是无可奈何,唐军的骑兵太宝贵了……
当然,探查敌情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唐军中一些作战经验比较丰富的将领已经渐生恐惧。
大军征战,前方敌情一概不明,斥候放出去,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连方圆十里都出不去。
这样的情形,他们从没有见过,危险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在人们心中抬头。
一天走下来,已经有人开始向李神通进言,派几队骑兵出去探清敌情,并在大军周围设伏,绞杀敌军斥候。
李神通倒还镇定,他认为,敌军主力就应该在前方不远处。
大军周围出现的敌军斥候越多,越说明敌军有与大军决战之意,这是他非常想看到的局面。
而且,介休与平遥距离并不算远。
如果敌军故作聪明,绕过大军去偷袭介休和雀鼠谷,那可就打错了算盘了,他会挥军直入并州,到时候看的其实还是大军兵力和战力……
而且,绕过唐军……呵呵,除了骑兵之外,步军可以不论,骑兵攻城……那同样是李神通非常愿意看到的景象。
所以说,只要沿途谨守军阵,不给敌军可乘之机,在平遥城下决战,应该是一定的了。
而让他最笃定的是,军中有七千骑军在握,并不比敌军骑兵少上多少,而且他也自信,在骑军具甲上,更要优于并代铁骑。
只要找准战机,一战摧垮敌军骑军,李破小儿还能剩什么手段呢?
任你花样百出,我自岿然不动。
已经彻底失去战场先机的唐军主帅,此时却还自以为得计,这要是让李破知道了,一定会笑掉大牙。
而身在唐军左翼的徐世勣,此时来到大军边缘处,隔着汾水望向对岸,那里同样也有游荡的骑兵在徘徊,像跗骨之蛆一样,来来去去的随着唐军大军前行。
徐世勣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骑兵这个字眼儿在他的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河南军中并非没有骑兵,可数量太少了,每次大战,上百人的骑队就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往往也意味着一军主将就在其中。
而且,征战了几年下来,河南军中已经很少能看得见骑兵的身影,不是说骑兵都死光了,而是战马不够,也根本没地方去补充。
于是,河南将领们的意识中,往往都存在着步军才应该是战场主力的错觉。
而现在,见识多了唐军中的大队骑兵,徐世勣觉得颇为震撼,可大军前行,拥有着如此雄厚的兵力,又有大队骑兵随行,却被敌军斥候欺近到这样的距离。
望着远方那从容策马,好像游玩般游荡在对岸的敌军骑卒,徐世勣好像突然间就明白了过来,边军骑兵之利到底达到了怎样一个地步。
他们根本不怕宝贵的骑兵损耗在战场上,大军的一举一动,都已经离不开他们的耳目,这样的战事,未战先就输了三分。
这么一直走下去,大军能不能走到平遥城下?过后一个疏忽,很可能就要遭受大队骑兵的突袭……
徐世勣后背略寒,他此时甚至有点庆幸身在大军左翼,正好靠近汾水,就算骑兵杀过来,也不可能杀到他这里,除非敌军想一头栽进汾水去。
徐世勣扭头跟张亮道了一句,“你说我要不要跟李将军说一声,防备后军受到敌军袭扰?”
张亮习惯性的呲开白森森的牙齿憨憨的笑了笑,只是此时的笑容看上去颇为僵硬,有点古怪,一点也不憨厚。
“都姓李,还能听咱们说什么?姓姜的在旁边听了,许就要说咱们动摇军心,先就把咱们扔到汾水里喂鱼了呢。”
好吧,徐世勣也就这么一问,点着头转口就道:“跟大家说一声吧,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莫要漫不经心了,咱们伤亡已经够重……让人给我看好了姜宝谊,若有变故,先绑了这厮再说……”
“还有,莫要跟别人掺杂在一起,一旦有事也好就地固守。”
张亮连连点头,“谁愿意和咱们掺和?将军放心吧,到时候是战是退,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可……这可是十几万人,看着比咱们在河南的大军齐整多了,还真能败了?”
徐世勣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即叹息一声,道:“人多要是就能打胜仗,咱们何至于落到如今地步?”
“我看呀……北边儿的这位用兵进退自如,非是易于之人啊,还是早作准备为好,咱们能从魏公座下逃生,已属不易,怎么?你想将命留在这里不成?”
两个人说着话,带人回去了自己军中,而另外一边儿,身上血迹斑斑的寻相,带着人心满意足的检视着一地的尸体。
三百唐军,只离开大军十余里,便被寻相率人围杀,一个儿也没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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