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垂眸,将他手里的瓷瓶拿起,就道:“退下吧。”
张俊麻利地告退,楚稷几步折回去,停在顾鸾面前,伸手:“药。”
顾鸾立起身,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没事,有点肿罢了,养两天就好。”
“把药用上,一夜就好。”他口吻和煦,“听话。把伤养好,让张俊挑匹马给你玩。”
顾鸾微滞,觉得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地抬眼看他。
便发现他的神情也像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只看到了那么一瞬。四目相接,他即刻就把目光别开了,一派风轻云淡之下,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谢皇上。”顾鸾抬手,把那枚小瓷瓶接到了手里。
楚稷暗自松气,视线小心地落回她面上。见她低了眼,才敢继续看着她说话:“别生气了。”
“嗯。”她点头。
“饿不饿?朕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他又说。
“有些。”顾鸾抿一抿唇,“谢皇上,那奴婢先告退。”
留下一起吃吧。
楚稷很想这样说,但忍住了,颔首:“去吧。”
顾鸾便福身告了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却在帐帘上凝了很久才收回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桌上的一团橙红上。
是他摘来的那个柿子。
他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遥遥见到那株柿子树上硕果累累明艳好看,就想要摘给她。柿子树很高,饶是被果实压低了枝头也仍难以够到,他身边又没带别的宫人侍卫,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爬了树。
他年少登基,为帝王者总要维持威仪,已好几年没爬过树了。
现下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
“张俊。”楚稷一唤,张俊打了帘进来,他睃了眼那个柿子,“给顾鸾送去。”
北边的一方帐子里,仪嫔歪在美人榻上吃着宫人刚奉进来的一碟去了皮的葡萄,听身边的大宫女盈月绘声绘色地说完适才听闻的趣事,一脸的意趣:“有这事?”
“是。”盈月笑道,“奴婢方才凑去倪才人的帐子附近听了听,倪才人还哭呢,假不了。”
“有意思。”仪嫔轻哂。
“娘娘,您看这事是什么说头?”盈月思量着,“奴婢想着,是不是大家先前都猜错了。或许倪才人只是办事得力才得的赏多,真合皇上心意的却根本不是她,而是顾氏?”
“说不好。”仪嫔嗤笑一声,“甭管是谁,咱不当那个出头鸟。你只管让人将这消息散出去,她们谁爱去打听谁去打听,咱们只等着听信儿。”
盈月福身:“诺。”继而又道,“那若真是顾氏,娘娘想怎么着?”
“若真是她,咱就先结交着。”仪嫔慵懒地轻扯了个哈欠,“这宫里头,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强。况且这人又还在御前,咱何苦得罪她?”
这话说得盈月深以为然。
的确,谁会愿意得罪御前宫人呢?唯有倪才人那样的蠢货才会得罪御前宫人。
接着,她又问道:“那若来日顾氏进了后宫呢?”
“这就要到时候再说了。”仪嫔衔着笑,又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多得罪人,起码不会去明着惹事。
再说,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后宫的人这么多,皇上的心原也不可能属于哪一个人,多去争那么一分两分也没劲。
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得个皇嗣。
皇嗣才是后宫妃嫔真正的指望。
主帐西边几丈远的帐子里,顾鸾刚接过御膳房送来的宵夜,就见张俊又送了个柿子过来。
刚才哭得懵神,她险些忘了他还摘了个柿子给她。
她其实不爱吃柿子,总觉得多多少少会有些涩。尤其是没过霜的柿子,一口下去就能一直涩到喉咙,总要缓上半天才能好。
是以上一世每每有柿子送到她跟前的时候,她都会拿去做柿饼。柿饼是她很喜欢的东西,既不涩嘴又口感绵软,而且甜得像蜜。
这一回,她却看这柿子顺眼得很。用宵夜时都把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觉得它长得真漂亮。
这么漂亮,一定很好吃。
顾鸾这般想着,终是去将柿子洗净了,凑到口边咬下一小口,再一吸,浓稠的浆汁涌入口中。
……果然很涩嘴,一直涩到喉咙,涩得她愁眉苦脸。
但她还是觉得甜得像蜜。
顾鸾于是就这样愁眉苦脸又乐在其中地将这个柿子吃完了,结果便是直至半夜醒来喝水时都还觉得喉中涩得难受。她不禁笑话自己傻,又莫名还想再吃一些,最后栽倒在床上盯着帐顶想:得空还是做些柿饼吧……
夜色已深,安静的主帐里,梦境随风而入。
大多的梦都是来得没头没尾的,楚稷看到自己进了一间屋子,床边的茶榻小桌上置着瓷碟,碟中盛着一摞柿饼。
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知道那是阿鸾做的,便饶有兴味地拿起一个来吃。
一口咬下去,甜味漾开,身后的声音却也响起来,带着没好气的意味:“皇上又来偷柿饼吃?”
“什么‘偷’,吃你两个怎么了,说得这么难听?”他带着笑,理直气壮。
身后的人绷不住笑了,转身去沏茶。他侧首望过去,欣赏着她沏茶的背影,听到她问:“皇上有事?”
“听张俊说过几天是你生辰。”他又咬了口柿饼,随意地坐到茶榻上,“六旬了,是不是?”
那道背影好似僵了一僵,俄而听到她笑叹:“皇上不说,奴婢都没注意自己竟已这么老了。”
“老什么?”他只笑,“所谓‘长命百岁’,便还能活四十年,现下勉勉强强算是人过中年的时候。”
言罢他又道:“这生辰该好好过,有什么想要的,朕给你办。”
第19章 故人
楚稷拿给顾鸾的药有奇效。顾鸾当晚肿着脸睡过去,翌日起床照镜子时已是肌肤白皙,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此番出来,御前来的多是宦官,宫女除了柳宜这个大姑姑外就只有顾鸾和方鸾歌两个。柳宜没交待她们值夜,但白日里不免日日都要当值,顾鸾收拾妥当便与方鸾歌一起往主帐去。
时隔仅仅一夜,楚稷自也还记得她昨晚与倪氏的冲突。见她进来,视线就落在她侧颊上,认真看了会儿,衔笑一唤:“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两步,压音跟顾鸾说:“跟我来。”
顾鸾就随着他出了帐,走出不远有方马棚,里头有匹枣红小马正吃草料。
这马儿漂亮得很,棕红的毛色均匀油亮,马鬃蓬松顺滑。张俊上前轻轻拍着它,跟顾鸾说:“皇上说这马日后归你。这几日可在附近随意跑一跑,不去那些险处就是。等回了宫,就交由驯兽司养着,不当值的时候也可以带它到后山去玩一玩。”
顾鸾听得满目惊喜。
她上辈子莫说骑马,就是摸也没摸过一下,骑马这事对她而言十分新奇。迟疑了一下,她才上前摸了摸马鬃,口中问张俊:“它叫什么名儿?”
“嗨,你自己起吧。”张俊笑道,“这马聪明得很,起个名字叫上几日,它就记住了。”
顾鸾凝神想想,就笑起来:“那就叫柿子吧。”
张俊一怔:“柿子?”
“嗯。”她低着羽睫,没有解释什么。
她喜欢他送她的这匹马,也喜欢他摘给她的柿子。
张俊迟疑着点点头,又说:“行。皇上还说了,今日就随你带它随处走走。我挑了两个骑术好的宦官跟着你,若有什么事,你让他们及时来回话。”
“多谢公公。”顾鸾收回揉马鬃的手,抿起笑,朝他福了福。
张俊摆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客气什么?我先回去复命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们两个即刻便来。”
“好。”顾鸾再行福身,张俊这就走了。他回到主帐,帐中正有宗亲来觐见,张俊便暂且没进去,进了边上一顶供宫人们小歇的帐篷,和柳宜说话。
柳宜瞧见他就笑:“办妥了?”
“妥了,多谢姑姑让我去混这个脸熟。顾氏性子淡泊,平日我还真得不着什么机会跟她说话。”
柳宜嗤地笑了声:“少拣好听的说。你哪里是爱混这等脸熟的人?若你真是,我还不叫你去了呢。”
小牧那样的事,御前有一个就够了。
张俊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但结个善缘总归是好的嘛。”跟着又问柳宜,“我瞧姑姑近来很乐得捧着她,却又不再与皇上旁敲侧击,姑姑可是有什么打算?”
“不该问的别问。”柳宜淡然。
顿了顿声,约是怕张俊多心,她又道:“总是要依着圣意办事的。皇上不愿我说得太直,我便少说。至于‘打算’,我现下也还拿不准主意。”
张俊思索着点头:“还是姑姑谨慎,我得学着。”
营地最北侧,紧邻嫔妃们住处的地方有一片马场,是专门圈出来供几位宫妃作乐的地方。
本朝民风开放,女儿家虽仍以琴棋书画茶道女红为主,但投壶、骑马,乃至马球、蹴鞠也都可学上一些。
如今难得出来这么一趟,仪嫔早早地就张罗起了马球来。这事她在宫里就发了帖子,盛情地邀请姐妹们同乐,但皇后与吴美人皆有身孕,秦淑女素来避世不爱见人,只另外三人应了她的邀。
今日来的,却只有舒嫔、何才人,早先同样应了邀的倪才人既没人影也没遣人来回话。
舒嫔是个实心眼的,左等右等见不着人,就向仪嫔道:“说好的是今日,倪妹妹是不是忘了?姐姐着人去问问?”
不及仪嫔说话,旁边刚翻身上马的何才人已扑哧笑了声:“舒嫔娘娘这是没听说昨晚的事?倪妹妹今日怕是不便露脸了。”
舒嫔听得困惑:“昨晚何事?”
“先不说了。”仪嫔禁不住一声轻笑,“左右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想知道,一会儿随便差个人去问问,好过咱们这般议论再惹起口舌是非。来,咱们玩咱们的。”
仪嫔言毕,扬鞭策马,马儿疾驰而出,将舒嫔的万般疑问都挡了回去。
仪嫔一壁纵马驰骋,一壁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舒嫔。
啧,后宫里蠢货真多。倪才人是,舒嫔也是。
但她喜欢“蠢货”。
跟蠢货做朋友是极好的。不必怕被她们算计,若有什么事,又可想法子推她们去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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