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踩着一叠瓷器碎裂声踏进暖阁, 抬脚时顿了顿,余光一瞥旁边的兰怀恩。他脸色平淡,俨然未将殿中皇帝的怒气当回事, 仿佛胸有成竹。
但她自己却不敢大意。
进去时锦衣卫指挥使邱淙跪在地上, 计维贤正矮身垂首蹲着捡碎裂的杯盏瓷片, 气氛压抑得令人生畏。
她行礼, 才唤了声“父皇”,皇帝已直截了当抢过她的话, 淡声问道:“太子查曹弗遇刺案,查得如何?”
“回父皇,目前有进展,但儿臣还未……”
皇帝挪了挪坐姿, 仍是截过她的话, 偏了偏头,有些不耐烦:“快三日了, 过个年而已,连大理寺也懒怠了么?”
她喉中话一噎, 出言解释:“父皇,此案牵扯人员繁杂,且泰半是觉慧寺僧人,封寺查案时已接连死亡三人,凶手有杀人灭口之嫌,故而至目前进展缓慢。”
皇帝皱了皱眉, 甩了句“无用”, 目光移向邱淙,沉声说:“锦衣卫这边也有消息,你听听邱淙怎么说。”
晏朝应了声是, 微微侧身去看邱淙。
在她印象里,这个人至今仍有些陌生。先有韩豫狠厉大名在前,后陆循不明不白被扯下台。锦衣卫中翘楚众多,如今的邱淙是皇帝亲自挑选的,此前未曾听闻过有何显赫事迹。
相比前两位,邱淙更年轻。此刻许是有些心神不稳,他垂着头,刚开口时声音轻颤。
“殿下,曹郎中遇刺之地乃觉慧寺西钟文桥附近。刺客潜伏于桥头竹林内,皆着夜行衣,曹大人经过时刺客欲执刀行刺,与大人纠缠之间砍伤他左胸,随后见有僧人来,便将大人推入河里,随后迅速逃逸了。”
晏朝颔首:“这些本宫都知道。”
邱淙继续道:“彼时钟文桥并无行人经过。据曹大人描述,刺客共五人,有一人左臂负伤。臣在现场发现了一枚碎裂的平安玉符,玉纹间有血迹,经查此玉符乃孟庭柯贴身之物……”
皇帝听得不耐,冷言打断他:“北镇抚司已前去查讯过,孟庭柯自己承认了。”
晏朝惊到脑中轰然作响,一时间浑身僵住,怔怔地盯着御
案边缘的檀木龙纹,眼神却是虚空的。
她不假思索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不可能。
孟庭柯当初以状元入翰林院,才学与德性都是诸位阁老认可过的。然而这些年一直却未曾青云直上,原因众人皆知,他拘泥死板的性子日渐显露,久而久之便少有人肯提拔他了。
此人平素连话都少,面上看着极为老实本分。她下意识去想,这等事他如何做得出来?
她下意识觉得不该信,却又无话可辩解。她很清楚,自己想偏袒的,不过是孟淮当初企盼的那点安宁而已。
然而,动机却合情合理。
他恨曹家情有可原。
她恢复理智,将目光转向皇帝,顿了一顿,含了轻微涩然开口要问:“父皇,如今……”
皇帝说:“前因后果未曾审问清楚,朕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要急着定罪。”
晏朝心底微松,却听皇帝又问:“朕将案子交给你,当真连这些也没查到么?”
她只得躬身垂首:“儿臣无能。”
“你不是无能,”皇帝冷哼一声,手扣在案上轻轻一敲,平和的目光里已透着些许寒意,开口却忽然话锋一转,“孟庭柯什么也不肯说。”
晏朝不禁一惊,未曾思量的话已吐出来:“锦衣卫用刑了?”
“你关心的竟是这个。怎么,朕需要指望你亲自去审么,你能审出来什么?又或者说,你想审出来什么?”
最后一句话皇帝刻意慢了半分,颇有些意味深长。晏朝不明所以,但与生俱来的警觉性让她隐隐意识到,怕又要牵扯到自己。
邱淙收到皇帝的眼神示意,出声禀道:“殿下,孟大人当日因守孝并未前去赴宴,但一整日都没有在家。臣去查了,当日早晨孟大人曾经过正在举办同年会的李家,且与殿下东宫内侍九月见面交谈。而后九公公并未随殿下一同回宫,晚上在城中灯会上,二人再次见面。”
九月,这个名字让晏朝恍惚了一瞬,随后思绪转回,面色遽然一变。她才知道,皇帝发怒兴许是因为这个。
只消片时,她已然明白过来,皇帝是怀疑她参与其中!
可是小九
他……
她顾不得反驳辩解,心底猛地一坠,身子也向下堕,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意朝皇帝跪下去。
皇帝看着她,淡声问道:“朕听闻那个太监是你身边的人,出门也都常带在身边。邱淙所言,你知道多少?”
“回父皇,儿臣确不知情。”
她答了话,暂且满脑子已全是小九,正欲开口,皇帝已堵住她的嘴:“你知不知情朕如今也下不了论断。你是太子,在没查清楚之前,朕还不至于将你怎么样。但那个太监身上既有嫌疑,朕就已让兰怀恩前去拿人了。”
晏朝脸色一白,怔然转身,兰怀恩果已不在御前。
她定了定心神,声音仍稍显急切:“父皇,依目前所查,多处存有蹊跷,尚未到用刑逼供的地步……”
皇帝一笑:“你不敢为那太监求情,便觉着这几个字就能救得了他?”
晏朝只觉得进退两难。
她不知道小九是否背叛,但她明白目前这局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自然,最终还是冲着她来的。
已没时间再多思量,脑中那些寻常应对皇帝的弯弯绕绕一时间也只感觉没有半点意义。
“父皇,若他当真与外臣勾结,儿臣断断不会包庇。但如果他清白无罪,有人欲借此陷害儿臣,便也不会许他……”她话未说完,自己已先噤了声。
这样的说辞实在显得太过单薄。
皇帝不会信的。
她有些心灰意冷,浑身冰凉。似乎无论如何,小九都需受这一场灾。
“太子对昭狱很不自信啊。”皇帝的语气轻飘飘的,却不知含了多少分量。
晏朝喉中一哽,那些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的话语,全又都咽了下去。
她怕发生孟淮那样的事,暗中下手,然而至今死因都未明。皇帝又始终不肯承认是自己错了。
她忽然猛地一激灵,道了声“儿臣不敢”。皇帝皱着眉朝她挥手:“你也不必在这儿胡言乱语了。你如今自身难保,一个太监,也值得你在这里跟朕讲这么多废话。问不问得出是昭狱的本事,你该想想你自己怎么对朕解释。最好不是你做的。”
皇帝起了身,慢慢走出来,经
过她身边时,看了一眼她仍苦思冥想的模样,又移开目光。
“父皇将此案交给儿臣来查,现如今还未结案,儿臣放手实属失责。求父皇再给儿臣三日时间查证,若三日后仍无定论,儿臣甘愿领罪,随您处置。”
皇帝听闻最后四个字,眉头一挑,转过身来看她,惊奇中带有几分嘲讽:“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查案?”
她如今身上嫌疑可是不小。
“儿臣……”
“朕以为今日对你够宽容了。”
晏朝暗暗想,是的。相对于从前来说,今日皇帝态度确实要温和得多。她自己都觉得若皇帝当真逼问到她哑口无言的地步,此刻关进昭狱的指不定是自己。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也为证自己清白。还请父皇许儿臣继续查。”
她眼下要争的,是查案主动权。只有拿到了权力,才能有机会扭转局势,否则她将一直处于被动地位。
皇帝不耐烦,正要拒她,门口忽然传来兰怀恩的声音。
“陛下,大理寺少卿邓洵一求见。”
皇帝的步子顿住。晏朝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直接求见到御前来,但心中也万分希望他能查出什么新证据,于是心上已默默翘足企首。
皇帝默了默,却并不转身回步,淡声说了句:“太子先起来罢。”
她应声,起身正要退到一旁待皇帝回座,然而发现他已朝殿外走去,便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
邱淙未得圣命,仍在殿中跪着。
邓洵一立在殿外等候,宽大的袖袍在微风中颤抖着,乌纱帽下是一张清俊的面容,不暖不燥的阳光勾勒出他棱角清晰的五官。
他见皇帝出来,微微躬身提袍下拜行礼,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竟颇有一番魏晋名士的风流。
皇帝却没管他,先问兰怀恩:“朕让你抓的人呢?”
兰怀恩回道:“陛下,邓大人急着面圣,说有要事。臣便将人先扣下来了,若您此刻要见,臣即刻再让人去提。”
皇帝默了片刻,说了声“算了”,便才看向邓洵一。
“是曹弗的案子么?”他问。
邓洵一应是,肃然道:“臣知晓锦衣卫同时
也在查此案,并且已拿到了玉符作为证据。但臣这里却有新发现,方才原本是要禀给太子殿下的,但殿下不在,臣只能求见陛下了。”
皇帝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一眼晏朝,又转过来,睇着他道:“你说。”
邓洵一暂且沉默,缓缓自怀中摸出一把带鞘短匕。
然而他这动作刚出来,殿旁两侧的侍卫已然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夺过那匕首,将他摁到在地。
晏朝轻声提醒:“邓少卿怕是忘了,御前见不得利器……”
她话还未说完,那匕首忽然自鞘中脱落,咣当一声掉到地上。侍卫手里握着手柄,其余利刃部分已仅余一个残根,匕尖已不知所踪。
但仍可见明显血迹。
染了匕柄后缀着的一株宝蓝色穗子,看上去黒迹斑斑。
晏朝看了一眼那匕首,莫名觉得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皇帝道:“松开他罢。”
邓洵一理了理衣袍,重新跪正,开口毫不客气。
“臣斗胆,是来禀陛下,您的锦衣卫邱淙大人,有些东西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来晚了,今日还有一更,等我~
小兰:帅哥仿佛有点多,我承认我眼红了,这以后争不过可咋办……感谢在2021-03-06 14:55:17~2021-03-10 01: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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