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无多?你是在……说笑吗?”
顾清风想过鸿渊会尽其所能维护那个狡猾的女人;想过鸿渊会祭出他父亲与平和郡王的威势来压他一头;甚至想过鸿渊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或是以动武来要挟他。
这些,顾清风早就思量周祥,并且准备了万全的对策。这么多年了,难得给他逮到一个能稍稍引起他兴趣的女人,顾清风早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与星华死磕到底!
可鸿渊的话,终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
顾清风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说?笑?”
星华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死死盯着他,若目光能杀人,恐怕顾清风早就被她千刀万剐了:“我就问你一句,顾清风,你会拿你自己妹妹的性命说笑吗?”
“我……呃……”
顾清风一愕,失了音声。
星华狠狠掼剑入鞘。当啷一声清鸣中,她盘膝坐于顾清风对面,偏过头去,不看顾清风。她的神情谈不上哀怮,更谈不上悲痛,甚至可道一句“无喜无悲”,但那双风云变幻的眸子里,却早已昭示了一切。
众所周知,星华这副情态自然是装出来的,但眼中那所谓的“风云变幻”,倒是有七分真,三分假。
早年在各处凡世游历,星华亲眼目睹过无数凡人的悲欢离合,也曾体悟过其中的是是非非与滚滚红尘。“鸿尘”之名,本是星华心血来潮取其音相近而生,但此名中亦蕴含了星华观这凡世的万千悲欢离合而后悟出的“道”。
此乃“人”之道。
恰如鸿尘终将离去,一切红尘是非也终有了结时。
“她……她……这……这……”
星华的一句“时日无多”如同一道惊雷在顾清风心中炸响,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从容不迫,话语也略微结巴了几分。
若是放在鸿渊大婚之前,说那狡猾的女人会死,顾清风第一个就不信。
“鸿尘”此女,先前不仅明目张胆地耍了他两回,还惹得他废了莫大的功夫一顿好找,顾清风虽不愿承认,但心底还是对星华的“狡猾”颇有称赞的。这凡间老话都说“祸害遗千年”,她这么个性情古灵精怪且美得像个妖精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死?会先他而死?
顾清风此刻满腹的疑问几乎都写在了他脸上,可谓是夸张以极,星华悄悄地瞥了他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怎么还不信?
她也懒得再解释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
顾清风满脸匪夷所思的神情,半晌,才讷讷地问道:“鸿尘,她……不是开了个医馆吗?还能治不好自己的病?”
星华轻叹一声,以化解胸中的郁结之气:“自古医者不自医,要医己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她自幼先天禀赋不足,又常年行走江湖,居无定所,饱经风霜,身子里的隐疾怕是已入肺腑……”
顾清风目光在“鸿渊”面孔与身躯间来回梭巡,似是举棋不定。“鸿渊”的一席话,顾清风仔细想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那“怅然若失”的神情又不似作伪,只好疑惑问道:“你不是早就和他分开了吗?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你……”
“这一切,都是本王的王妃告诉我的。莲儿她与小尘相处日久,医术算不上精通,但也随她学了个七成模样。”
星华用剑鞘猛然跺地,打断了顾清风的话语:“她曾偶然撞见小尘冬日里咯血不止,本将听闻此事后,立即请了宫中太医秘密为其诊治,其结果……”
“结果如何?”
顾清风双眸微微瞪大,急声问道。
星华垂下脑袋,缓缓地摇了摇头,其意自然不言而喻。
“那她……”
“约莫不过年许吧。本王为了能让她快快乐乐地走完余生,并未将太医的判断告诉她,也就随她胡闹去了。不曾想,反而让你缠上了她。”
星华话音沉重,气息也粗重了几分,她目光冰寒地望向目瞪口呆的顾清风,带着警告与劝诫,缓缓说道:“顾清风,本王向你保证,绝对不会用广平王、将军、或是平和郡王贴身侍卫其中任何一个身份来要挟你如何如何。现在站在你身前的,只是小尘的兄长:鸿渊。小妹她已经没多少时日了,你们之间的纠葛本就是因一些小小误会而起,那些恩恩怨怨,能放下的,就放下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清风也唯有沉默。
星华收敛随身的铠甲与披风,出帐而去,背影如一捧墨汁溶于深海极渊般的黑夜之中,飘渺虚无的话音从远方传来,显得有些萧索。
“仗还没打,军中的规矩自然坏不得,这几日你必须约束好你的手下,若再有破戒者,本将必秉公执法!至于小尘,本将已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损益、好自为之。”
…………
云和积雪苍山晚,烟伴残阳绿树昏。
银甲穿空破云色,便引长歌共星辰。
风起而呼啸,吹得平原上的荒草若海浪起伏,长空之中,数百战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历经数日的急行军,北方军团这五万精锐之师终达玄夜山脉脚下。望着前方随地势渐起而扶摇直上的苍翠密林,不少从未见过此景的兵卒顿时打了个寒颤。
那重重林木密织而成的黑暗,恍若一只擎天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吞噬一切试图闯入其中的外来者。
玄夜山脉,因其林木过密,置身林中难见天日,状如永夜而得名。此山脉绵延数千里,实为横跨在南方州府与京畿地域之间的一道天险屏障,古往今来,替灵国抵挡了无数回兵灾人祸,可谓是功不可没。
这回匪徒发作之势迅猛,的确打了南方军团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急于驱赶大量流民北上,直刺京畿腹地,并一路拼命封锁消息,就是为了趁南方军团与北方军团集结之前,以人数上的优势先行拿下皇都,让南北两军投鼠忌器,以此来掌控灵国大局。
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二十多日前,花朝节近一场大雪,使得整个玄夜山脉覆白千里,无论是官道还是林间小路皆泥泞难行,至今仍有部分积雪未化,硬生生拖住了绿林盟匪徒行进的步伐。
在星华不计代价派遣大量斥候探查,终于得知匪徒被困在山中之后,众将士反而松了口气。只要匪徒尚未突入京畿地域,增援各处关口防守还是相对容易的。
他们只需将匪徒御于关外,等待南方军团重整旗鼓从玄夜山脉南端杀来,以及北方军团后续援兵到达,南北两军达成合围之势,便能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染指皇都的匪徒一网打尽。
战机稍纵即逝,变化莫测。这几日,军中统领在星华的指挥下各司其职,且群聚议事了不少回,战术也屡次随势而变。
期间,顾清风作为北三郡一个不大不小的都尉,也出席了寥寥数次议事。但每回星华与顾清风打上照面,皆很有默契地扮作“相逢对面不相识”的模样,就好像那日两人间一番对话从未发生过,而鸿渊与顾清风之间也从未有过任何的纠葛。
鸿将军处置醉卒一事,也渐渐在军中传开了。不少首次听候鸿渊调遣的都尉统领表面上皆交口称赞鸿将军深明大义,但暗地里却都嫌这位将军太过吹毛求疵。
本就春寒料峭的,饮酒驱寒也情有可原,大致处罚一下差不多得了。但那些都尉想破头也没料到,这位鸿大将军竟然还真真切切按着军法将那人压回了皇都,下狱收监。
这下可好,为了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整个军营中谈酒色变,风声鹤唳。底层兵卒自然不敢破戒,那些都尉也更不好明目张胆地大摆酒宴,可算是苦了军中好些酒鬼。
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传到银帐这里,柳舟心惊胆战地汇报此事后,星华也只是淡然一笑置之。她才懒得管那些都尉头头背地里想什么、议论什么,鸿渊人设本就如此,又不是在说她星华。
她只想着尽快平乱之后,彻底了结灵国之事,然后赶紧走人。
在山脚休整一日后,五万大军随即在星华的统筹下分成了数股,进山驰援各处重要关口。
李岚率领的先锋营已提前分散潜入密林区,在后续北方军团的支援与斥候营的相助下,沿着玄夜山脉面向京畿地域这一面一路向东,清理匪徒探子的同时布下重重陷阱与岗哨,若有零散匪徒敢从非关口地域下山,这重重陷阱就够他们喝一壶。
而那几处须重兵驻守的山中关口多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星华作为将军,自然率领人数最多的那一部驰援官道上的“临北关”。
“临北关”乃是灵国先辈在建国之初就设在官道上的一处重要关口,恰好坐落于落霞峰与飞曦峰某处树木相对稀疏的崖谷中,两侧皆为千仞高的悬崖绝壁,而巍巍雄关“临北”就如同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岿然屹立于两山之间。
于关上远眺,蜿蜒不绝的苍莽青山自关口向东西两侧蔓延,林木森森,在北地寒风呼啸下,仿佛一片深绿色的汪洋大海,树梢上那些未化的积雪,便是这片大海翻涌而起的洁白浪花。
而由巨岩砌成的临北雄关置身这片惊涛骇浪中,在木叶风暴里岿然不动,坚若磐石海岛。
…………
“这是怎么回事?谁能出来和本将解释一下?”
关上城楼,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得军机大堂灯火通明,星华端坐于正中主位,凝视着案上铺展而开的山海图,皱眉质询。一股无形的威势从她周身透体而出,下方站立众将尉竟无一人敢直视她神光凛然的双眸,纷纷垂首沉默。
星华冰冷的话语在城楼中回响,将尉们面面相觑,可谁都不愿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当初皇都收到斥候加急来报,言数十万流民匪徒攻破苍蓝城后北上,整个灵国北方军团忙不迭地调集各地驻军,才堪堪调来这五万人,星夜兼程支援玄夜山脉各关口。”
星华目光扫过下方几个临北关的驻守统领,抄起那山海图往前方地面上一掼,森然道:“结果你们这最大的“临北关”倒好,竟然还跟本将说你们压根不知道有匪徒已经进入玄夜山脉这回事?你们的斥候、探子与烽火台兵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
那几个临北关的统领眼睁睁地看着那卷山海图轱辘轱辘滚到脚下,额前顿时冒起好几大滴冷汗,心底大呼冤枉。
自从匪徒在南方州府作乱,南军斥候在鸿渊大婚那日上报天听,再到星华率领大军到达临北关,期间一共才过去月余。而因为玄夜山脉地势特殊,林密重重,军机传报多有不便,因此临北关这里岗哨的规矩恰巧是半月轮换一班,并汇报一回所侦查的军情动向。
星华到来之时,恰逢上一班“临北关”斥候与下一班交接的时候。临北关虽然经其他关口与南军斥候提醒,的确知晓南方生出这么个“绿林盟”作乱,也没多当回事。
而且临北关派出去的那一班岗哨,能回来接班的,都是没遇到过匪徒的,没回来的,都是已经被匪徒封锁消息的大队人马杀死的。这么一来,临北关众将士还就真没得到匪徒已经驱赶大量流民进山的消息,仍然松懈怠慢,未有整军应对之策。
虽然,现实的确早已展露出了种种端倪,甚至明摆着有很多不对劲之处:
例如管斥候的小统领发觉回来交班的斥候大幅减少;
例如关下聚集入关的商旅每日都在增多,且人人皆带着担忧之色;
再例如其他关口互通有无的例行传信近几日是一封也无。
但这些细节都被关内统领选择性无视了,他们就是个穷守关的,只要匪徒不欺到临北关下,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结果,星华一下率领近一万人前来,他们还大大吃惊了一回。这些人一问三不知,自然也就无从遁形了。
“……”
沉默良久,厅堂内仍无人敢应答星华。
依着鸿渊的性情好好发泄了一通,星华亦沉寂片刻,向着身侧静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柳舟吩咐道:“你,把山海图捡回来。”
“是。”
柳舟匆忙小跑着下来,弯腰将那卷山海图拾起。对上那些临北关统领似要求他说情的目光,柳舟满面无奈,隐晦地摇了摇头,旋即归返,恭恭敬敬地将山海图呈给星华。
星华凝视着山海图上绘制的重重山峦,心下思量过后,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下方众人命令道:“这次便算了,若之后你们中任何一人再有麻痹大意、耽误军机之事发生,本将必不留情面。魏统领、顾统领、左参军,你们三个务必给把临北关给本将守住了,若遇流民,先御于关外,但必须给这些流民分发粮食,等北方军团后续雪虎营增援到来,再开关放行!”
“属下遵令……”
临北关统领本就心中有愧,此时自然不敢再造次,如小鸡啄米连连应声,恭敬以极。
星华目光又转向大堂右侧那一波将领,说道:“你们,配合关内原有兵卒一道,加强各处防守,轻骑与斥候务必尽全力突破匪徒封锁,打通与其他关口的军情往来。另从中挑出几个最熟悉玄夜山脉地形的斥候,调到本将亲卫队里来。”
“是。”
众统领齐齐应声。
“退下吧。”
统领们三三两两聚成群,鱼贯而出,各自消化鸿大将军一番命令去了。鬼使神差地,星华猛然瞥见了统领中某个熟悉的背影,未经思索,她的话语却已经脱口而出。
“那个谁,北三郡顾都尉留一下。”
尚未出门的诸统领闻言,齐刷刷地望向顾清风,然只是一眼,便兴致缺缺地各自离去。那臭名昭著的顾清风被鸿渊盯上了,他们幸灾乐祸看热闹还来不及,当然无人心有怀疑。
顾清风身形一僵,停住脚步,缓缓回身。
星华亦是一愣,这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地留下了那家伙,她哑然望着顾清风,似乎还没想好究竟该对他说什么。
厅堂内一时冷场。
柳舟也发觉了这段古怪的沉默,他看看顾清风,再瞧瞧自家将军,心下更是纳闷,这两人之间……莫非有过什么纠葛不成?
“柳舟,你也下去吧,本将和顾都尉有要事相商。”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自己的亲卫都要想歪了,星华忙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则从主位上走下,再度直面顾清风。
两人相距不过尺余,与那日荒原营帐中的感觉截然不同,顾清风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幽香从前方飘来。
这香气……
可还未等他细想,星华却高深莫测地一声轻笑,绕着他转了一圈,倒背双手走回了正座上。
她斜倚在座榻上,双眸微微眯起,左手在檀香木扶手上轻轻敲打着:“顾清风,本将还是不放心,你和你那几十个亲卫手下,这几日就跟着本将吧。你带来的其余兵卒皆投入关口御敌中,不得有误。”
“哦?不放心?”
顾清风面色淡然,不置可否,也不做评判。
星华点了点头,似是在看他,可目光却早已透过他的躯体延向城楼之外。在那里,万千生灵藏匿于密林叠障中,有兽,有鸟,有人,亦有阴谋诡计于黑暗中滋生。
但无论这片土地上的人怎么折腾,天地仿佛自亘古以来就从未因“人”力而改变过,就像这片山脉,一如它几百万年前的模样。
苍山如海,万木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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