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你……一点都不记得刚才的事了?”
有莲翻身一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靓丽的红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瞥了星华一眼,嗫嚅着说道。
“啊?”
星华疑惑不解:“记得什么?刚才……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就见你在房梁上挂着了。”
有莲见星华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神情不似作伪,也只好将心中的疑惑压下。她颇为无语地环视了一番地上的凌乱之像,便说道:“华,你方才好像喝醉了,耍起了……唔……那个……那个……”
有莲说了一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耍什么那个?难道还能是‘耍酒疯’不成?”
星华轻哼一声,倍感难以置信。虽然指尖与膝头微麻,虽然说话有些大舌头,但她好歹也贵为天上的星辰,区区几杯凡间的谷醴,怎么可能灌醉的了她?
彼时,星华、星天与一众沾亲带故的星皇族,还有南北方星军的将士,在群星之巅行酒令划拳,豪饮千坛由灵境华露与紫月星碎酿成的“醉仙翁”酒。
这本是南北星军之间切磋比试的酒会,可一有星天这喜好生事的主在,星华再怎么不喜饮酒,置身其中,也难免被灌上几杯。
但就连那回,她也没有醉。
甚至连身为北军主帅星天自己都醉成了一摊烂泥,星华灵台依然清明,成为了笑到最后的几星之一。
那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说星华醉酒,还不顾尊仪在有莲面前发起酒疯,打死她也不相信。
“呃……”
有莲尴尬地支支吾吾半晌,终于极其极其小声地说道:“华,你刚才真的在……”
“不……不可能,有莲,你好好回忆回忆,刚才我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耍酒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星华眉心紧蹙,心下茫然。
在星华精神莫名恍惚,附身远在仙界的星歌目睹幻境之前,她的确为了应酬饮下了好几杯佳酿,但那区区觞许之酒根本不足以令她酣醉。
回忆起来,平和郡王与诸位来贺之臣猛然听闻南方匪患之讯,自然也没有心情在这里推杯换盏,草草走毕流程,就各自回宫回府了。
星华自己身为鸿渊将军,则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请愿出征,还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地放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可却被平和郡王临走时脸一板,说什么“大喜的日子”“你不必忧心这些”,给阻却了。
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中,星华只能假模假样地抱着有莲入了洞房,而随后……
随后……
随后……
唔……
星华发觉,自己竟然记不得了。
她的记忆,停滞在自己抱着有莲进入洞房的刹那。随后的一切,直到她醒来的这段时光,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有莲见星华神色不对,遂也不再迟疑,赶忙说道:“华,你抱着有莲入了洞房,忽然僵住了。有莲见你没有回应,便脱身查看,却见你的双眸渐渐盈满了血红之色,后突然抽出长剑,向四周乱砍起来。”
“竟有此事?”
星华呆了。
“是。有莲一时愣在当场,直到嫁衣被剑锋划破,才回过神来,但你似乎……丝毫听不进去有莲的话。有莲不知缘由,只能躲上房梁,暂避锋芒。”
言及此处,有莲更是一脸心有余悸之色,恐怕方才“星华”那不由分说一阵乱砍着实吓到了她。
“……”
星华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良久,才不甘心地追问道:“那……我可有说什么?”
有莲思索一阵,缓缓说道:“好像……说了一句‘微什么什么对不起’来着。还有‘去死吧’。华,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微……那是谁?”
“对不起?去死吧?等等,难道说……”
星华心中灵犀一现。
她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重重叠障附身到星歌之上,那星歌自然也能降临凡世附身于她。她们竟在那短短的时光中互换了躯壳?
想来也对,星歌置身那般险恶之境地,难免惊慌失措,一朝附身星华,自然对陌生的有莲刀剑相向。
通晓了此中关节,星华遂放下心来,向有莲解释道:“有莲,你莫怕。方才本公主失去神志,乃是身处仙界的一具□□有恙,现已处置妥当,我还是我。”
“唔……”
有莲一时语塞,刚才那凶神恶煞的星华与现在春风化雨的星华简直判若两仙,实在是挑拨了一番有莲的心弦。
厘清了误会,有莲与星华共同在床边坐下,相视无语。她们毕竟都是女子,这“入洞房”的戏码算是演完了,歇下来,两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烛火摇曳,有莲好好欣赏了一番星华眉眼如画的绝世姿容,暗自感叹一番,终于打破了此间沉默:“华,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星华抿了抿略干的双唇,随手一招,一柄由星光汇聚而成的折扇浮现当空。春寒料峭,她却毫不在意地悠闲摇起了折扇,歪着脑袋,仰望星空。
有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瞧见了天顶上一片黑暗,与漆料粉饰之下的腐朽。
见星华难得平淡悠闲之色,有莲思索了一阵,再联想起她星辰的身份,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口。
“华,你这……是在占星吗?有莲对占星也……”
“不,当然不是。”
谈到占星,星华神色一动,好笑地摇了摇头,眼眸中倒是倒映出了满天繁星:“这漫天的星斗啊,总被凡人间的那些术士占卜来占卜去,妄图从中窥取天机。但星象之变迭现杂出,又岂能容得凡间之人夺其造化?甚至身为星族公主的我,亦不敢断言自己参透了命定星数。”
“‘五星五行之精,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行,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这是你们凡间的说法吧。”
星华一袭玄而又玄的话语,让发问的有莲颇有些云里雾里。可她又觉得星华之言,似乎别具深意。
“是……”
有莲只好应声。
“那你想啊,天上那些神仙们,那些星君星官们,满打满算才多少个?三千世界里的凡人国度又何止千万,若还要让群星在不同凡间的星象与他们本国的王侯将相对应,那可真是难为夜神小儿了。”
星华合上了折扇,于手中把玩。
“华,那你说这些……是何意?”
星华淡然一笑,倒背双手,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有莲,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命数这东西,太难捉摸,劝你往后也莫要再醉心于什么星象玄说了。”
听闻此言,有莲神色蓦然一变,笑容勉强了几分。
星华此话明显在含沙射影着什么,她亦察觉出些许端倪,却仍然忍不住问出声:“华,你怎知……”
星华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念出了一个让有莲心惊肉跳的名字:“血莲凌华,无生界武林十尊者之一,大名鼎鼎,我又怎会不知?”
血莲……凌华?
有莲笑得更勉强了。
然而星华却注视着有莲的眸子,目光清澈无暇,缓缓道出了有莲的当年,那些跌宕起伏的过往。
“血莲凌华,真名不详,据传师从无生界曾经的武林至尊大派之一,尊极会,通晓占星与柔筋缠骨绝学。出山后,曾以一己之力屠戮南陈玄山十二门满门,自此一役,便在黑白双道凶名大振,自号曰:幽莲仙子,却被那些曾经结仇又不敢造次的小门小派骂为‘血莲魔妪’。这些,本公主说得可对?”
星华也不顾及有莲精彩万分的神情,好整以暇地继续道:“难怪本公主刚刚降临此凡世,在那不起眼的洛城大牢里能遇到身陷囹圄的你,还有满身魔气的茶博士。尊极会,本就是魔族所创用以寻觅云梦泽、蚕食灵国的江湖势力,你与那茶博士的纠葛,还有魔气,也就说的通了。”
根底最大的秘密都被星华曝于光天化日之下,有莲自然如坐针毡,面色惊惶。
她虽知星华是个和善的神仙,但亦忧心自己身份被揭穿。
有莲早年受魔族蛊惑,为它们卖命,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此事若被星华非要较真重新提起,只需来一句冠冕堂皇的“除魔卫道”,将她打杀,道义上也绝对说的过去。
“好啦,你怕什么?我星华又不是元始天尊、玉皇小儿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自然没兴趣玩什么“惩奸除恶”的把戏。”
星华似通晓有莲心中所想,失笑道:“不知者不怪,一切都是由魔族这些不属于凡世的孽物而起,你一朵小妖莲,也算身不由己了。”
听闻此话,有莲心下稍安,却不明星华突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为何。而星华接下来的话语,正巧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有莲,你的身份,本公主也托三妹核实过了。这对于我等神仙之流本不值一提。”星华先安慰了有莲,遂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用意:“今日重提,不过是想借你身份一用罢了。”
“借……身份?”
有莲略微一愣。
星华点了点头,将此中缘由娓娓道来:“本公主下界而来,是为了填补凡间气运的缺漏,顺便解决魔族之事。如今我作为气运之心置身于平和郡王与三妹身旁已久,也是时候该让那真正的凡人鸿渊回来了。”
“可如此一来,气运亏空一旦填补完整,我身为星族,再在凡间逗留处置魔族之事自然不妥,甚至会陷入之前星黎的境地,自己再度成为一个气运混乱的中心。可三妹与平和郡王、魔族之间的事又不可不管,只能出此下策,再装成此凡世已经存在的某个身份显赫之人,去终结这一切。”
“那陈莲儿……”
“鸿渊当然娶了陈莲儿,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星华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但陈莲儿毕竟是个凡人,凡人,都是会死的……”
“华,你是说……让我假死?”
有莲顿时心领神会。
“什么假死?陈莲儿本就不存在,戏演完了,此角色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星华手中星光之扇消散于虚空之中,她在有莲身旁坐下,轻声道:“灵国南方的匪患来得蹊跷,我身为广平王兼将军,恐不日将出征平乱。这段时日,你就在府内好好歇息一二,把你的旧伤养好了,再言其他。”
“好。”
有莲用力点了点头,语调中带上了些微感激之意,似在感激星华未曾追究她的过去。
“小鬼!过来!”
星华倏忽抬头,遥向远方一声呵斥。有莲只见窗外一道黑气涌来,恰是那只被星华收服的小鬼。
小鬼御气飞至近前,化成了那可爱童子的模样,低眉顺目,不见丝毫的异样。
“请仙上吩咐。”
“这几日,你也留守此地,扮作王府内的洒扫童子,等本公主平乱归来。”
星华面对这小鬼,态度自然和对待有莲完全不同,语调冷淡:“对了,你若是敢乱跑,或是吓唬什么凡人,那就休怪本公主翻脸无情!”
“不敢……不敢,小鬼谨遵仙上之令。”
小鬼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诚惶诚恐以极。
星华冷冷地瞥了它一眼,飘身而起,一个闪烁,便消失在虚空中。
“希望如此。”
星华走得如此干净利索,倒是出乎二者意料。洞房内,只余下一妖一鬼面面相觑。
…………
“奉天承运,帝王敕曰:
朕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帅将乃新朝之砥柱,灵国之根基也。而其文武兼全者,岂可磨灭其功绩乎?尔镇南将军鸿渊,随朕征伐多年,践君子之礼道,通兵家之颖学,出生入死,骁勇善战,故特授以册印,著封尔为异姓广平亲王,延至万世,与国休戚。
今天下初定,然仍有邪魅不去,寇贼滋生于野,扰我灵国之安宁,百姓之福祉。朕深恶痛绝此虫孑之辈,著令鸿渊整肃统领北方诸军,速速南下进剿,以拯百姓于涂炭。
钦此。”
“鸿渊领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蓝如水,浩渺千里,旌旗当空,猎猎作响。
“鸿渊”跪于皇都城郊的龙威台上,连磕三个响头,双手接过了钦差太监递来的明黄锦帛圣旨。
台下,五万大军军容整肃,鸦雀无声,密密麻麻如乌云遮天蔽日。仿佛只等高台上的将军一声令下,便似能以龙翔贯虹之势,开拔向南去,平贼寇之乱。
这五万人,皆来自灵国北方军团的精锐。斥候、先锋营、轻骑、重骑、步兵、弓手,各自列阵于台下。诸般番号旗帜争相飘扬在半空中,静待星华与平和郡王钦差太监的检阅。
这回山贼作乱着实不同寻常,其势汹汹,单从南方各州府陆续传来的求救之讯便可见一斑。
平和郡王与诸朝廷重臣连夜商议推敲,同样觉得此事生的极其蹊跷。就连星华这天上的神仙,在听闻斥候传来的线报后,都不禁好奇那所谓的绿林盟盟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下,一朝联合这么多山头的山匪作乱,并且闪电般攻下了苍蓝城,这些绝非常人所能及也。此人的实力与魄力,恐怕平和郡王这曾经叱咤风云的前朝将军自己都略有所欠缺。
恐怕,这绿林盟背后,甚至还可能有其他国家的影子,尤其是与灵国相邻的丰罗与南陈。
可毕竟此说法也只是朝中几个大学士的怀疑与一家之言,在无确凿凭据下,灵国自然不会刻意再招惹上两国。
有此一乱,平和郡王的登基大典也延后了,丰罗与南陈的使节滞留在灵国皇都中,倒是隐隐成了灵国用于制约两国的“人质”,以防备他们趁虚而入。
这些朝堂政局上的门门道道,星华虽尽数知晓,却实在懒得与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勾心斗角,没听上半个时辰,就放了个幻影端坐在那,自己溜到后宫与星黎说悄悄话去了。
姐妹相见,自然是一阵寒暄嬉闹。少顷,在征询星黎的见解,针砭时弊后,星华还是决定将鸿渊这个戏份演到底,平定寇乱再离开灵国。她遂拜别了星黎,安心地去当这位“大义凛然、舍己奉公”的鸿渊将军了。
最终,在一番激烈的商讨之后,又在星华的“强烈要求”、文武百官的“大力举荐”下,鸿渊这个刚刚才成为新郎官没几日的广平王,终于还是在平和郡王略显愧疚的目光相送中,领了虎符出宫,正式统领北方军团南下平乱。
这几日调兵遣将,可把那些各军的统领给忙得焦头烂额。能在短短三日之内调来镇守京畿各处的这五万精锐,已是实属不易了。
星华一身银甲戎装,捧着圣旨缓缓起身。祭拜天地,礼数周全后,便将圣旨交给了一旁的属下保管。她清冽的随即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大军,半晌,浑厚的男声响彻了整片龙威台。
“传本将令,诸军开拔向南,出征!”
“传令!出征!”
层层叠叠地喊号声于阡陌中纵横,自上而下,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倏忽,这一片由人组成的乌云,动了起来,向南而去。
隆隆的鼓声震天撼地,响彻此方高台。在轰鸣中,不乏铠甲铁盔的碰撞声,辎重车轮的嘎吱声,□□顿地的沉闷之声,旌旗招展的迎风声,这些皆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星华耳中。
沉默聆听片刻,她忽然轻轻一笑,从高台上走下,翻身上马,步入军中。
方入,冷峻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星华身为女子却不觉难以忍受,反倒……还莫名地有些亲切。
她神色微微一动,不知怎地,想起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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