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远方,广阔,无垠。
她沉溺进了一片虚无的空茫,这里,并非昏厥后的意识全无,亦非星辰终归光墟那般死寂。声色象形,隐隐绰绰,宛若一场江南小镇的细雨,密织成一方灰纱,朦胧了远山青黛。
星华努力地想抓住些什么,可每回就在她快要握住之际,那些琐碎的光芒却又像顽皮的稚童,悄悄地从她指尖溜走,让她扑了个空。
“这是哪里?”
星华迷茫环顾四周,此景似曾相识。
先前她也曾因在凡间妄动情致与星力而重伤,若非南极仙翁相救,恐怕真会当场星碎疯魔而亡,而那次,她也是真真切切体验了一回“死寂”二字是何种感受。
死亡的寂静。
但如今不同,被周身那些声色象形所包围,她非但不觉死寂空洞,反而从心底生出一股亲切之意,就仿佛它们本来就是星华骨血的一部分,只不过早已被她遗忘。
遗……忘?
星华的眼前忽然一阵模糊,那灰色细纱竟不知不觉间黯淡了几分,露出了其后淡淡的光影,有声,有色,但象与形,却依旧模糊不清。
“笑话!我可是星族长公主,若是连自己弟弟都打不过,那我可真的愧对‘星辉圣女’这四字。小弟啊,而且貌似我们之间斗法切磋那么多回,你不是一次也没赢过?”
“怎么,星族长公主了不起了?本太子往后可是要执掌群星的,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好,有志气!万年后我们见分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和谁一言为定来着?
星华皱了皱眉。
可还未等星华细想,场景变换,而她的脑海中顷刻便被下个场景的音声充满,再无余地留给之前那番对话。前一个场景的幻象也慢慢变淡,直至无形。
“这是何书?”
“好像叫……分情轮回诀。”
“分情轮回诀?此诀我怎么从未听师父他老仙家提起过?”
“回仙子,此残卷乃小童在琅嬛归藏部打扫之时发现的,和一堆上古奇文志怪书册摆在一起,小童也不知其来历,但见其书卷之上似有奇光闪烁,便呈给仙子定夺了。”
“嗯,有点意思,你退下吧。”
“此事可要禀报青莲师叔?”
“不必了,师兄正在闭关,此等小事就不麻烦他了。本仙子有空便花些功夫研读研读吧。”
“是!”
场景再次变化,这回更稳定了些,星华也终于能略微瞧见其中的仙影。
“看,流星!”
一男一女坐于山巅之上,苍白清冷的月光如流银泄地,铺撒山岗。烈火锻成的流星于夜空绽放,打破了星穹的秩序,又很快逝去,只留下一抹残影驻于观者心头。
永恒与瞬间之美,在流星坠落的刹那,完美交融。
“不过天上掉下石头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喂!如此奇特天象,你能不能别那么煞风景?少说两句吧!”
男女的面容皆笼罩着一团灰雾,看不真切,但二人的话音听上去却无比耳熟。女子似乎对男子的话语不喜,忽然扭过身去,不再望男子。
“你……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那些星辰可是我的……罢了,和你说不通的。”
“你的什么?”
“没什么。”
狂风起,场景似有崩塌之意,男子与女子的身形扭曲起来,归入虚空。男子最后的话语在星华周身回响起,又随风而逝。
“喂,你这不屑一顾是怎么回事?听着!这世间还没有小爷我办不到的事!只要你喜欢,就算……就算真是天上的星辰,小爷我也给你摘一颗下来!”
星华随着狂风飘摇,那些奇异的景象与话语,充斥着她的脑海。
“闪回?是分情轮回诀?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捣鬼?”
朱唇轻吐,星华念出了心中隐生的猜测。但无论这些碎片缘何而起,又缘何而灭。既已生灭,便不会再给星华多作思量的机会。
例行公事一般,星华被狂风吹入了下个场景。
灰纱再次变淡,这回,她甚至能瞧见了此间陈设的一草一木,纤毫毕见。但仿佛有神魔同她玩了一回捉迷藏,这里无论是人影、仙影、还是什么妖魔鬼怪之影皆无,可偏偏入她耳中之声又极为嘈杂,金铁交鸣、尖叫呼喝、甚至利器刺入□□之声,比比皆是。
“他们……是透明的吗?”
星华眉间微蹙,试图抬起手感知前方的一切,却突然发觉,她竟没有手!
原来,透明的不是他们,而是她……
良久,厮杀之声终于缓缓歇止,“嘀嗒”“嘀嗒”似是鲜血滴落剑尖之声,充斥这间看似殿宇之地。
“杂碎们,给本公主听好了!你们谁要是敢动她一下,那便是与整个群星为敌!”
轰!
无尽的星光自灰纱之后旋起,再迸发而出。顷刻间,灰纱之上布满了千万个大小不一的孔洞,看似破烂不堪,但星华试图要穿过一个空洞之时,确又被拦在其外。
近了,已经很近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星华本能地觉得,她已接近这一切场景碎片的真相。但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捅不破。
“滋啦!”
一道雷光突然自灰纱之上涌起,倏忽传遍了整个纱面。那密密麻麻孔洞之外的星光被雷霆以一己之力阻拦在外,灰色再次覆压而上,若大鹏鸟的羽翼,将万物笼罩于阴影之中。
“不!不!”
星华无力地试图挣扎,可灰纱却将她一步步地困在其中,缚成一茧,拉入深渊。
一方高台之上,雪与天一色。
女子跪着,男子站着。
“你也见识到了吧,这仙界,不值得你留恋。”
“我怕疼,这斩首加雷罚……会疼么?”
“别怕,不会疼的,一下好了,去找你姐姐吧。仙界之事,于你,也算了了。”
“尊上,你还在等什么?动手啊!”一个威严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尊上不会后悔了吧?”
“等等,让我最后说一句话!”“即刻行刑!”
“你们给本姑娘记住了,从今往后,吾不誓东荒,不念仙台,不望海枯石烂,不敬天地神明!”
女子昂着头,话语中的倔强与孤傲,令仙心惊。
可随着她望向男子与他的剑锋,那倾世的孤傲,一寸一寸地变成温柔与伤痛。
“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瞬?”
“……”
男子无言,细碎的雷霆在他掌心翻涌,剑尖凝滞于半空,挥下的那刻,便是决绝。
“难道……我们之间那种种,你就能这么轻易地视而不见?这么轻易地……放下了?”
“本便从未拿起,谈何放下?”
本便从未拿起,谈何放下?
字字诛心。
下雪了。
与那天台上一般,星华的识海中下了一场雪,冰封了她的回忆。
星华猛然睁眼,她的手,真真切切的手,依旧与有莲相握,众人的表情亦没有丝毫的变化,兜兜转转,依旧是那个尘世。
方才的一切,仿佛不过是她的一次臆想,是一场连她自己都弄不清也记不得的白日梦。
星华神色迷惘了一息,便回归寻常,面上复堆出那虚假的忐忑,向首位的平和郡王道:“陛下,微臣……微臣与小莲……您……”
“准了!”
不知为何,平和郡王看起来似乎也松了口气,语调轻快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一个大包袱。
在坐众臣哗然。
这招亲又是海选,又是殿试展示才艺,结果到头来绕了一圈,最终还是绕回了鸿渊与陈莲儿身上。虽看似是青梅竹马之间的水到渠成,但又处处透着古怪。
但此招亲已事定阖棺,也容不得他们做甚更改。
“贺喜鸿大哥觅得良配!”
星黎粲然一笑,率先开口恭喜。诸臣醒悟,亦纷纷开口道贺
“恭贺将军纳得贤妃!贺喜陈家与官家喜结姻亲!”
“陈大人,恭喜恭喜。”
有次一遭,朝中格局必会变上一变。将来平和郡王真正登基之时,也多了更多变数。
“鸿兄弟,这几日便把婚礼办下吧,本王也好沾沾你的喜气。”平和郡王心情大好:“南陈、丰罗等国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本王也邀请他们参加你的婚礼,在本王登基前,可要好好将这死气沉沉的皇都热闹一番!”
平和郡王如此急着为鸿渊操办婚礼,除去星黎之因,自然也有政治因素在其中,这些,星华与星黎都心知肚明。
登基,不仅为他与星黎入主庙堂的证明,更乃灵国之大事,天下之大事。如今虽然接壤的南陈与丰罗两国内水患地动频发,已是自顾不暇,但灵国强盛与否也关系到这两国之利益,如今灵国因战争元气大伤,再加之先前的一张缴金令,弄得灵国北地鸡飞狗跳,百姓怨声载道。
两国安插在灵国的暗桩也纷纷回报了此事,但暗桩毕竟只是探子,不能像正式使节那样真正深入朝堂,一观灵国的政局。因此,南陈与丰罗使节的到来,除了出于礼节等参加登基大典,更是两国隐含考较评估灵国实力的意图。
这几日舌战众臣,也让平和郡王意识到新朝政令的推行需徐徐图之,不可再像从前打仗那般风风火火。缴金令触动了那些旧贵族的利益,可新朝之立,又要依赖这些旧贵族与大家族控制的商贸地赋,此事,绝不可一蹴而就。
鸿渊的婚礼,更像是一场平和郡王安排好的政事大戏。借着婚礼与封王贺喜之由,进可顺理成章地收纳部分贵族私金以充国库,退可派金安抚救济先前因缴金令而一贫如洗的百姓。
可进可退,又面子赚足,何乐而不为也?
至于鸿渊,其本性就是个虽读了些书、性情却直来直去的“粗人”,打仗武艺无疑是一把好手,但脑子可转不过这么多弯来。平和郡王也是算准了自家兄弟此点,这才把他的婚礼也算计入了新朝立定前的一回政事大戏。
对于自己妹夫,星华这个假冒的“鸿渊”自然也是极力配合,他想玩,就陪他玩好喽。
招亲宴毕,按着先前商定事宜,当贺花神生辰。
星华本欲携着有莲回归坐席,却被星黎诡笑着拦住了:“鸿大哥,这刚觅得美人归,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往后有的是机会呢。如今按礼制,陈莲儿可是要回归陈家待婚的,等到陛下正式赐婚封赏,才可入广平王府。”
“是……是臣唐突了。王后见笑”
星华“老脸一红”,心中不满。三妹这臭丫头在凡间呆了几年,行事虽是沉稳了不少,但性情却是越来越放肆了,如今竟隔三差五逮到机会就调侃她长姐,真是反了!
就在星华闷闷不乐地在席上坐下,思量着如何“报复”回去之际,却见星黎清退了场中之人,拍了拍掌。
四力士抬着一方供桌步入殿中,随之而来是身着锦绣织彩的十二女,象征十二月花神。一赞者,献官侍女若干。
此地乃宫中青云殿,自然不像正统花神庙那样有花神尊像,便用花神画像作代。
星华观之,只见这画上的仙子容颜姣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容貌却与天上那真正的百花上神大相庭径。拜都拜的并非一神,也不知这些凡人的祭拜与祈福,天上那朵小花能否知晓。
这百花上神的威名传着传着,传到这边缘界域之时,恐怕早已成了一个传说吧……
仪式开始。
赞者肃容缓步入场,向花神画像作礼,转身于左处肃立。赞者向平和郡王与星黎跪拜之后,便宣道:“今逢花朝,为百花诞辰,群卉之芳时,以酒香果乐,祭百花之神。仪式开始!请献官、参祭众女入列!”
献官与参祭众女面朝花神方向排列肃立。
赞者又宣:“请献官焚香。”
献官于是向前一步。侍女执托盘将香烛、火等送到献官前面,三柱香送于献官手中后归位,献官执香向那画像作揖礼,将香插入香炉,归位肃立。
殿中喧哗止,祭花神在北地也算是大礼,众官员皆起身,肃立静候。
灵国苦寒之地,并无甚南方果品,祭品便换成了酒肉,由献官执酒爵于祭台前,将琼浆洒于青石地面,酒杯归放于祭台,归位肃立。
赞者再宣:“请参祭者祭拜!”
十二女共同祭拜,如此反复三次。是为代表十二月花卉共拜百花上神,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百花不凋,国泰民安。
献官上前撤去酒杯。赞者则曰:“祭以示敬,宴以尽欢,凡与祭者,皆受福胙。”
侍女们闻言,纷纷执托盘待立于祭台,由献官将祭品盛于托盘,呈给星黎,平和郡王,以及今日的主角,“鸿渊”。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星华对端上来的贡品浅尝辄止,便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平和郡王从前也是前朝将军兼亲王,但常年征战,哪里见过这种宫中祭礼?他倒是挠有兴致地和星黎在首位之上指指点点,品尝贡品,不亦乐乎。
按理,此时这祭拜之礼已尽,但平和郡王这一国之君还未退场,其余官员自然也不能早退。星华百无聊赖地摇晃着酒杯,眼神随处乱飘,在那十二位女子身上扫来扫去。
六月主莲花,正所谓“根是露中泥,心承露下珠”,莲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与这扮演之女倒是不甚般配,若是让有莲来做这六月花神就好了……
念及此,星华心中一动。将来若是返回仙界,以天乐上神的身份给有莲牟取一个六月花神之位,貌似也不错……
六月,七月,三月……嗯?五月?
石榴花?
“露色珠帘映,香风粉壁遮。”
扮演石榴花神之女腰间挂着一柄合上折扇,上书此诗。她的容貌在一众扮演花神的宫女之中倒是稍显卓尔不群,英气勃勃。
原本,一个小小的宫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鸿渊”这位大将军的注意。可星华瞧着她的面容,越看越觉得古怪。
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那张脸,隐隐给星华一种熟悉之感。
会是谁呢?
星华至降临凡间起,接触过的凡人不下数千。其中有被有莲灭了的茶博士,有平和郡王这样身份尊崇者,更有镇守城门的侍卫、青楼的老鸨、路上的行人。可无论是谁,他们无一有半分与此女相像之处。
是她的幻觉吗?还是……那个与此女相像者,不是人?
对了!这凡间除了凡人,还有两星辰,正是星华与星黎。而那女子,竟与星华所化天乐上神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星华幡然醒悟,她下界至今,要么用的是自己本尊的容貌,要么以幻术扮成鸿渊将军,那天乐仙子的容貌,或言星歌的容貌,几乎快被她遗忘了。
天乐仙子面容之所生,原本就因为星华生怕顶着自己本尊的容貌招摇过市,美得过于惊世骇俗,不得已之下,才将姿色隐去了不少。可如今一个与仙界相去甚远的凡世,竟冒出来个与天乐仙子容貌相似之女,的确有些古怪。
与南极长生大帝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顾清风,仙界下来渡劫的司命星君魏延灵,还有此女,唯恐天下不乱的魔族,星黎与星天,冷宫中那小鬼,甚至是“恰巧”路过的南极仙翁,这无生界究竟有什么魅力,竟惹得六界各路大神妖魔齐聚一堂?
巧合?
不,一个两个或许是巧合,但这么多巧合碰在一处,那就不再是一个巧合了。
星华眼神冷冽起来,她隐隐觉得,有魔或是仙在她前行的道路上布下了一个圈套,在请君入瓮。
这个圈套毫不掩饰,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那里,可布设者却算准了她必然无法绕开。
无论是为了这凡间的天下苍生,还是星黎的终生,她,作为长姐,作为星族的长公主,即便前路有圈套等待着她,也只能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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