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悠悠太上,万法空明,游心至虚,同归易简。
“醒醒。”
迷蒙混沌,无相无色,星海幻生,玉汝于成。
“快醒醒!”
“唔。”她睁开了双眸,眼前,一片晦暗。初生的婴儿,一切都是新的,他们以一声啼哭昭告世间,他们来了,世人皆可,她却不能。
她欠这天地一声啼鸣,欠下的,终归要还。
以吾之瞳,启彼之明。
微芒于四方闪耀,不过一瞬,已是光辉万丈。她于一瞬睁开双眸,却又在下一瞬刺目而合,以手掩面。
以吾之言,启彼之声。
“眼,手,面?那是什么?我……我又在说,什么?”
她分明什么也不记得,可心中却浮现出无数阎浮提幻境,那些场景,那些面孔,熟悉,又陌生。她想言说,她想倾诉,可话自口出,却不见任何声响。
以吾之音,启彼之听。
“咔”清亮的破碎之声忽然响起,倏忽,喧嚣入耳。潮汐,飞花,雷霆,霜雪,人,仙,魔,鬼甚至月盈月缺,万类有声。她惊叹于这世间的繁相,却不知该如何分辨,这些入耳之声究竟哪些是阳春白雪,哪些又是声色犬马。
以吾之闻,启彼之芬。
鼻心轰然炸开,似百花齐放,春光突至。酸苦甘辛咸,芬芳满溢,她鼻尖动了动,尽情享受这世间至味,神色陶醉。麦芽的香气,果木的馨芳,还有……
以吾之欢,启彼之感。
她生来便是欢欣的,就像她生来便是芳颜二八,不需成长,不需装点,便已倾国倾城。她唯一需做的,便是继承,继承那位星族长公主的一切。
虚无中,一音起。
“既然你于我而生,便随我姓吧。从今往后,你叫星歌,星辰的星,歌谣的歌。”
“从今往后,我叫星歌,星辰的星,歌谣的歌。”她木讷地随着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复述一遍,念完最后一字,她的神色忽然轻快起来,欢呼道:“星歌……星歌!我有名字了耶,我有名字啦!”
浩荡空茫之中,一女子轻声慢念,靡靡咒音,绵延不绝:以吾之忆,承彼之心灵,以情为引,塑彼之身形。阴阳两仪,混沌所生,承天景运,是为缘起……
疏烟浅月拂尘去,应自群星归处来!却叹相离难相守,此辰落处是明阳。
星歌就这么诞生在星族长公主星华的识海之中,周身光辉万丈。
“快醒醒。”迷雾散去,星歌终于可视清前物,她在一片海边。记忆告诉她,这片海,她熟悉的很。
“欢迎来到这个鸿蒙。”那个声音传来,微光一闪,星华出现在了她身前,面色淡然,无悲无喜。
“你是,我?”星歌瞧瞧那副与她一般无二的绝美容颜,再瞧瞧自己在海中的倒影,萌生了一个在照镜子的古怪想法。
“不错,你是我,我也是你。你已有我的记忆,想来也明了发生了什么。”星华的语气中正平和,与从前记忆中的她不同,那些欢愉,感性,甚至是情爱似乎都离她而去了。此刻的她,才更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星族长公主,那个自童年起,一直在照料着历代星辰的星辉圣女。
“我明白,我是分情轮回诀的产物而已,在你不在的那段日子里,替你顶替天乐上神一职,我知道啦。”星歌点了点头,说罢,她的小脑袋一偏,忽的粲然一笑:“华,我可以称呼你为姐姐吗?”
“姐姐?”星华看着这位自己创造出的分神格,面色古怪起来。自己的一半想称自己另一半为姐姐,这怕不是那些痴狂疯子才会干出的事。可星华不是疯子,她深刻知道,这一切一旦出了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星歌也知道。
“罢了,本公主当了小弟他们的长姐百万年,多一个妹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歌……”星华说着,又觉不妥:“不,还是换个称呼,你唤我姐姐,我再称你‘歌’有些古怪,还是唤你全名好些。星歌,你虽认我作姐姐,但……”她欲言又止。
“华姐姐,不必说了,不过是待你助那凡间度过劫难,回归仙界,我也将与你融为一体而已。我本是你,你能将我创造出,体会这仙界百态,繁华万象,即便短暂,我也已知足了。”星歌向着星华跪下,三拜揖地:“创生之恩,无以再报。妹妹定当竭尽全力,完成姐姐的嘱托。”
“哎,你起来,我们本为一体,何须相跪?”星华赶忙将她扶起:“星歌,此番下界,我须带上我的本体为凡间填补气运,你便暂且将本源附着在琉璃星穹剑上,稍后我会将此剑祭炼一番,将我神庭穴之中的玄冥寒气和碎片融入剑中,化为你的本体……”
星华沉吟片刻,又道:“琉璃星穹剑上毕竟有娘亲的气息,可不能常以剑形示仙,不如将其束成一其他形态,束成什么好呢……”
“笛子如何?”星歌提议道:“姐姐,先前玉皇之宴上,我……你不是曾说缺少趁手的音器么?我们皆善笛,即便往后融合一体,这笛子也可派上用场。只是,姐姐,如若琉璃星穹剑化为一笛子予我作为本体,那你岂非无甚兵器?万一你遭遇强敌……”
“不必担忧,星歌,这世上能奈何的了你我的,不过就那寥寥数仙魔,一些无名小卒又何惧?炼剑之事,已然耽搁很久了,我此番下界也会去爹爹的行宫之中寻些宝材,炼制自己佩剑也该提上日程了。”
“那剑,你可想好名了?”星歌虽然拥有星华的全部记忆,可自从分情轮回诀生效,她便无法再感知星华本识体的情感思想,二者还是有些差异的。此差异会一直持续,直到她们重新融为一体,记忆共享,不分彼此之时,所有隔阂才会消除。
“懒得另取名,便随咒诀,名为百星华月剑吧。”星华摆了摆手:“说到起名,琉璃星穹剑所化的笛子也应该有个名,叫……琉璃笛如何?”
“琉璃笛?这……读起来感觉怪了些。”星歌略一思量:“叫‘星语’吧。丹穴饥儿笑风雨,娲皇碧玉星星语。这不是你曾经称赞过的诗句吗?”
“星语……星语笛。”星华点头称赞:“不错,确有那么几分意境。你且助我一二。”
“嗯。”
…………
岁月悠悠,一晃千年。
星识之海生于星华的脑中,为法则之源,自然与外界不同,内里千年,外界不过一柱香的时光。而海中之景,甚至二星所在之地,即便千年,都未曾有分毫改变。
此时此刻,星歌已然双眸紧闭,枕在星华的膝上,沉沉睡了去。而星华则盘膝而坐,满是疲惫之色地把玩着一支笛子。
星光荡漾,琉璃五彩,笛身修长,前段处刻上了一朵淡银冰莲。笛子在空中划过,霜气尽显。星华抚弄着星歌那柔顺的长发,望着星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样貌,面上闪过怜爱之色。
枕在她膝上的星歌,蜷缩着,小小一只。抛去那相同的容貌,星歌更像她的女儿,天真,感性,无邪。她的呵护之欲,竟被完全激发起来,百万年中,即便小弟他们也从来没有带给她这种感觉。
星歌比从前尽极伪装的星华更符合天乐上神的仙设,也比小弟,三妹,四妹更像个孩子。
孩子,需要去呵护。
“唉,这该死的呵护之欲,呵呵。”星华自嘲地笑了笑。她累了,她无时无刻不在伪装,伪装成天乐上神,伪装成公孙华,伪装成白莲花,甚至在这百万年中伪装出一副洒脱的模样,伪装成星族长公主的模样。
自开口唤出“爹爹,娘亲”四字起,星后便郑重地告诫她,她是星族的长公主,是长姐。身为长姐,就要照顾弟弟妹妹们,负起责任。身为长公主,就要照看群星,调伏邪魔,守护苍生,她也是一直如此做的。于是,百万年之后,星华终于活成了六界敬仰的星族长公主星华,一直发光照耀六界。即便隐没光芒,也是为了下一回发光作准备……
可她最终没能活成自己。
分情轮回诀原先不过是仙者分出一部分识体来辅助其修炼,与本仙一般无二,情感记忆都完全相同,根本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可到了星华这里,却出了差错。出乎意料,星歌竟然带走了星华的至情至性的那部分神格,而且虽然容貌一样,星歌却比星华本识体生得娇小了几分。原本,星华意图收回星歌,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模样,星华犹豫了。
不管是星歌,天乐上神,还是公孙华,不就是她一直想活成的模样么?能上将九重天上众仙耍的团团转,能在凌霄殿中大哭大闹,能答应为一个凡人瞧瞧他皇后的运数,亦能与青莲师兄论剑遨游。这些事,星歌可以做,天乐上神可以做,甚至星华可以做,但是星族长公主不可以。
“罢了,就让你,替我活一场吧。”星华神色复杂地望着沉睡的星歌,轻声道:“我欠司命星君的,我欠青莲的,我欠自己的,也唯有你能帮我偿还了。”
“分情轮回诀由我施出,我自然也可决定你留下我的哪些记忆”星华手一扬,星语笛悬在了虚空之中。她在星歌眉心轻点一下,笛子微微一转,飞入了其中:“那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做好你自己便足矣。”
星华就这么环抱着沉眠的星歌,就像一位哄孩子入眠的母亲,安宁祥和,直到地老天荒。
…………
又是千年。
嘤咛一声,星歌缓缓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容,星华仍旧保持着一千年前的模样,静静打坐。
“华姐姐,我,唔……睡了多久?”星歌睡眼惺忪地抬头,小脸之上满是迷茫:“好困啊,哈欠。”
“不久,也就一千年。”星华张开双目,其里与她真正的眼眸一样,都有一片星辰大海。
“千……千年?”星歌大惊:“那华姐姐你……”
“睡迷糊了吧?”星华好笑地在她眉心轻扣一下:“这里可是我们的海,别说千年,便是在此地待上十万年,百万年,外界也不过一瞬。”
“哦,幸好,幸好。”星歌神色大安,连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嘿嘿,睡太久了,真迷糊了。”
“睡饱了吧。既然睡饱了,你不妨瞧瞧星语笛与你相融的如何了。”
“嗯。”
星歌双手舞动,星语笛自她的眉心一跃而出,微微颤鸣,空灵纯净。凑至唇边,星歌缓缓吹起远古的谣曲,时而悠扬绵长,时而飞扬跳脱。
《巧迎春》,这曲在星域流传甚广的笛曲一经星语笛奏出,顿生别样的趣味。星辰发语,则四季更迭,万物生灭。闻此笛曲,恍若春来,草长莺飞,果然不负“星语”之名。
星华闭目欣赏,听毕,她点了点头:“不错,此笛已经完全与你合二为一,往后无论是以笛形示仙还是以剑形御敌,你皆与它心意相通,也定能如臂指使。”
“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出发了。”星华起身,无悲无喜:“青华大帝可感知仙界万灵,我这星辰气运之心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我会在妙音宫主殿先行布下隔元阵,待我携本体彻底离开仙界后你再出去。”
“东三十三界群地处偏远,想必会耽搁很久,我也分身乏术。司命星君下凡一事,以及警幻仙子所托,你若有空,便也帮着张罗一二吧。青莲师兄那边,你只要依着你自己的性子来,便不会有恙。”星华接连嘱咐甚多,还觉不够,又道:“先前与南极大帝,天蓬元帅,天衡上神结下的梁子,你千万要小心。东极青华大帝与勾陈大帝这两位知晓我身份的神仙,也需留意。芒种率性洒脱,值得深交,大雪身份性情不明,昨日扰了他清修,也不见其有何说法,你不可与之有过多来往。还有什么呢……”
“好啦,不必说啦。”星歌笑着捂住了星华的嘴:“我既然继承了你的记忆,我又不傻,这些我自然会见机行事的啊,你就放心地去吧。”
“也是……看来是我多言了。”星华拨开星歌的小手,轻叹一声:“老啦,不过几十万年的功夫,竟然不知不觉变得如此唠叨了,看来往后我还需自称老身了……”
“你还说,要是你这话被娘亲听到了,还不得挨上一顿骂?”星歌赶忙又捂住星华,警惕地看向四周:“她老仙家还没自称老身哩,你竟敢在她之前捷足先登?”
“唔唔……”星华使劲掰开她的的手,瞪着她,气结道:“你这丫头,捂我捂上瘾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妹妹分明是怕姐姐不开心,说出些丧气话而已。”星歌眼珠一转,古灵精怪的很:“姐姐这么年轻,连出嫁……不,和谁成亲都未曾定下,分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自称‘老身’?按着娘亲的话:女大三十万,塞过抱金砖,女大五十万,胜似老母唤。年岁什么的不是问题,心却千万不能老。”
“嘶……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说的话吗?是仙说的话吗?还黄花大闺女?这凡间的称呼能摆在我这星族长公主头上?”星华听完目瞪口呆,气的一连串反问发出,==不知该作何言语:“娘娘娘……亲何时说过那样的混话?我怎么不记得?”
“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就行了,走啦!”星歌扮了个鬼脸,一晃不见了踪影。
“……”
“见鬼,我是不是太惯着她了……”星华紧皱眉头瞪着星歌消失的方位,心中虽懊恼不已,却又升起一丝轻松之感。那些快乐,情爱,喜悦之感都被她带走了,留给星华的正面情绪已然不多,星歌说的对,与其自哀自叹,不如抱元归一,紧守心神,以达中正平和之境。
星华调息三刻,本识回归星体,双眸睁开,眼前,妙音宫之景如旧。唯一不同之处,她身前漂浮着一支仙笛,恰是星语。
“你呀,可要收着些性子。”星华轻拂过笛身:“这天上天下能和你如此玩笑的,也不过我们一家罢了,或许能再算上个青莲。往后所遇之神仙千千万,能交心者,不过寥寥数个,还须谨慎啊!”
“华姐姐,你快放我出去啊!”笛子哀鸣起来:“我要出去!我要看看仙界与人间的繁相!”
“叫你得意,现在还得意吗?”星华狠狠将笛子往案几上一丢,一拂袖袍,头也不回,反身离去,全然不顾星歌的“哎呦”之声。
“哼!”笛子赌气般转了一圈,却最终还是向着星华里去的方位,微微摇晃,以示告别。
星华最后的话语飘了过来,钻入了笛心之中:“星歌,待我离开仙界,妙音宫结界自会散去,你便能恢复仙形。记住,不可轻易交心,亦不可轻易动情,仙界险恶,多多保重。”
半盏茶的功夫瞬息而过,天乐上神重新出现在了妙音宫中,她瞧了瞧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腿,四肢完全,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推开妙音宫的殿门,明晃晃的金光照耀,星歌只身步入其中,身影渐渐消失于。
“从今往后,我叫星歌,星辰的星,歌谣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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