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溆一指戳向了对方脸颊,只觉指尖触感绵软温热,他略略用力,便将其嘴角戳出了个奇怪的弧度。
那样子实在有趣,他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伸出了另一只手,想要试试去戳另一侧。
“啪!”一直毫无反应的小女孩竟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手。
原来真是活的。
那一下打在手上还挺疼,容溆的反应慢了半拍,只险险躲开了随之而来的第二下。
小女孩本是面向他坐着,打出这两掌后,似是重心不太稳,当场歪倒在地,她双手撑地,尾巴也跟着发力,挣扎了好久才重新坐起来。
容溆早躲得老远,看她面无表情地努力了半天,不知不觉间,竟又与其拉近了距离。
两个小孩都板着脸,圆溜溜的眼睛互不相让,足足僵持了几刻钟,直到连头顶乌云细雨都溜了,暖人的阳光重新落在这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女孩才缓缓抬起头。
光线不算刺眼,她却不大适应似的眯起了双眼,睫毛也随之微微垂下。
容溆的视线却还没有移开,他不禁又走近了两步,小小的影子刚好挡住了对方面前那一点光亮,他莫名感觉怪怪的,便皱着眉蹲下/身来,与对方平视,跟着问道:“你是谁?”
乍然开口,连他自己都不由发愣,可等了半天,却不见女孩回答,容溆心中羞恼,刚要转身离去,却见那不说话的女孩忽然伸出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反戳了戳他的脸颊。
“你!”容溆大惊失色,猛地又退开好远,“你干什么!”
女孩愣了一瞬,却仍是面无表情,见他退开,便自顾自地用手指在地上写起了什么。
容溆耳根泛红,却认命似的再一次凑了过去,因他与女孩正对,半天都看不清那翻倒的字迹,犹豫了一会儿后,又绕到了女孩身侧蹲下。
刚下过一场小雨,潭边土地正湿润,手指极易在上面留下痕迹,他很快认出来,那是个横平竖直的“蔚”字。
“蔚?这是你的名字?”容溆疑惑道。
见对方点头,他呆了片刻,竟忽然捧腹笑了起来:“怎么……怎么会有人叫‘喂’呢?这实在是,实在是太……”
无人回应他的笑,容溆很快就收了声,女孩拍掉了妄图再次戳向自己脸颊的手,默默地往水边爬。
“等等……喂,哦不,阿蔚!”容溆这下急了,赶忙拦在她前头。
阿蔚被阻了去路,视线随之投向“罪魁祸首”,容溆双臂展开,活像要挡住老鹰的母鸡,急得两只小小的龙角都掩藏不住。
不想龙角这一现,竟让阿蔚停下了动作,她用力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容溆的额头不放。
被这样盯了半天,容溆的耳根更红了,他蔫蔫地蹲下,任对方打量自己的龙角,口中低声道:“对不起嘛……”
阿蔚对这声抱歉毫无反应,双眼却首次迸出了名为“好奇”的神采,沾了泥水的手缓缓抬起,抚上了容溆额头其中一只龙角。
容溆表情僵硬,既怕龙角上传来的微微痒感,又不敢随意动弹,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闷闷问道:“你住这儿吗?我方才怎么没闻到你的气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能流畅地同对方说话,视线勉强能看到半张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很快就不在这儿了。”一直不出声的阿蔚忽然开口,平淡无起伏的声音不似寻常女童那般细腻娇俏,反而沙沙糯糯的。
不过,他并不讨厌。
“噢……”容溆刻意压低了嗓音,不过只维持了一瞬,他就忍不住捂着龙角呼痛,“嘶,你轻点!”
阿蔚闻声收回了手,不知是听了话,还是已摸够了龙角,她低头发了会儿呆,再抬起头时,竟一下跳回了小潭。
激起的水花溅了容溆一身,他还没来得及问第二句话,见状只能紧随其后进了水潭。
容溆游得飞快,几息就跟上了在水中活动自如的阿蔚,这才发现小小水潭看似清浅,原来底下竟别有洞天,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一处隐蔽的洞口,就来到了潭底更为广阔的空间。
这里似乎就是阿蔚的居所,里面乱七八糟摆了许多杂物,若仔细观察一阵,还能看见数根到处飘荡的透明丝线。
“你就住这儿?”他忍不住问道。
阿蔚点了点头,似并不在意这个跟在她身后的不速之客,自顾翻开一本施了避水诀的字帖,在空中一笔一划地练了起来。
而容溆就这样拄着下巴,在旁边静静观察了快一个时辰,眼见天色不早,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可游到洞口时,想起阿蔚曾说她“很快就不在这儿了”,心中便生出几分踟蹰。
“你……阿蔚!”他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唤道。
对方闻声果然微微侧头看他,没再沉浸于练字,容溆的心放下了一半,鼓足勇气继续问道:“你以后不住这儿,那你会去哪儿?”
没想到阿蔚不仅答不出这个问题,反而学舌似的反问道:“去哪儿?”
“你不知道?”容溆微微瞪大眼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阿蔚呆呆地摇头,像个做工精致,却不幸碰到个蹩脚操纵者的傀儡戏偶。
容溆时不时就会冒出种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他打定了主意,重重地喊了个“好”字,之后就一把拉过阿蔚的衣袖,带着她顺水潭暗流回了鸾江。
他当时小小年纪,几乎未从旁人口中听过“不”字,像是出门一趟,就顺手捡了路边的花花草草回家,直到入了鸾江龙宫,瞥见周围人惊诧的表情,心中才略微生出几分不自然。
晏姬娘娘听说幼子回来,急得赶紧迎了出来,全没了之前那股子淡然,她隔得老远便瞧见了自家儿子,再一细看,就发现了容溆身后的小尾巴。
“棠儿……你这是?”她满面惊疑,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儿子旁边的小姑娘。
阿蔚像空中的纸风筝,衣袖便是其线轴,一路被容溆拽得死紧,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看回容溆,竟意外捕捉到了对方眉头的细微耸动。
容溆被一大群人围着,却抿着嘴一言不发,晏姬娘娘只好将两人带到了后殿,屏退四周后,她蹲下/身来问道:“棠儿,这小姑娘你是打哪儿带回来的?”
等了半晌仍不见回答,晏姬悄悄叹了口气,觉得自家儿子不大可能与这女孩儿家里的大人好好沟通,于是耐心劝道:“棠儿,人家姑娘也有父母,你贸然将她带来,若是她爹娘发现女儿不见了,岂不着急?”
说者无意,晏姬娘娘一直看着儿子,自然没错过他一瞬黯下的神情,她心中一跳,顿时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眼前的事还是要解决的,她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悄悄观察那姑娘的神情,一边尝试道:“棠儿,是娘不对……你……你将这姑娘带来,可有问过她乐不乐意?”
这一问正中要害,容溆的思路果然被带到了这一边,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仍捏着阿蔚的衣袖不放,只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再看向面带微笑的娘亲,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
“娘……”他忍不住轻轻唤道。
这一声唤远不如他之前在潭边讲话时声音大,于晏姬娘娘而言却胜似天籁,她不敢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忽然猛地抱住儿子,头一次毫无形象地当着他的面大哭了起来。
容溆被母亲这一阵哭声惊得许久没回过神,直到耳边哭声渐收,才想起身旁还有个阿蔚,不由羞窘道:“娘……”
晏姬哭得爽快,便松开了怀里的儿子,胡乱擦了擦泪,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旁有人道:“娘?”
声音沙沙软软,却略带疑惑,原来是一旁的阿蔚,她似是不太明白这一声唤的含义,才跟着鹦鹉学舌。
晏姬娘娘脑中一瞬闪过无数念头,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见阿蔚面带不解,微微歪了头,瞧着乖巧可爱极了。
今日容溆开口,算是了了她一桩大大的心愿,此时再看眼前安静的姑娘,晏姬本就软的心肠便不由化成了一滩水,她伸手轻抚阿蔚头顶,柔声问道:“可怜见的,小姑娘,你是打哪儿来的呀?”
只是话音刚落,宫人便通报“东海龙王陛下到了”,原来容霁牵挂妻儿,处理完公务后便来了鸾江,打算陪他们在这儿住上几天,晏姬娘娘喜色未褪,急忙同他分享这好消息,容霁虽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同是因此大松了一口气。
夫妻俩低语了几句后,便齐齐看向了仍被捏紧袖子的阿蔚,似乎一致认定容溆开口与之有关,因阿蔚一时半会不愿讲话,两人便决定先让她在此处住下,之后再慢慢沟通。
不想天刚擦黑,容霁还没歇上一刻钟,这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宫人再次急急来报,言说有人硬闯鸾江龙宫,百名水族出动都降他不住,容霁夫妇闻讯赶去,只见一条炫目红尾静悬于水中,烑已操控着数以百计的鲛纱线,冷淡的双目中杀意时隐时现。
……
阿蔚已快要记不清自己当时那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情绪了,只是每每再见容溆,脑中总会闪过些令人怀念的景象,或许是龙角凹凸的触感,或许是鸾江湍急的水流,或许是……容溆唤自家娘亲时那微窘的表情。
锦江之畔人头攒动,她虽早早发现了容溆的身影,却花了好久才走到对方近前,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发觉,短短数月不见,那个身量始终能与自己平视的人,如今她若再想看清他的眼睛,却只能稍稍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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