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是临时起意来清荷别院的。灵夙伤得不轻,尽管她已经服用了青芝草,可若是不亲自来看看,他还是不放心。
一进月洞门,崇明就听见灵夙在跟阿湛说话。
“也不知涂雀在饿鬼道怎么样了。这小子一向不安分,你去敲打敲打,让他老老实实修炼。”
“是,姑娘。”
“去吧。”
阿湛向灵夙告辞。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向崇明微微颔首,继续往前。崇明破天荒叫住了他:“荆楚准备安排纯钧去饿鬼道查探消息,你可先去天界找纯钧,遇事方便一同应对。”
听崇明这话,似乎纯钧要去打探的事不简单。阿湛不敢轻易允诺,回头看了灵夙一眼。灵夙没说什么,他知道她默认了,也就放心去了。自家主子和崇明殿下一向不对付,可是他感觉,从东洲海市回来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至于具体哪里变了,他也说不清楚。
入了夏,汴京城里逐渐炎热,清荷别院却还是一派生机。灵夙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桌案上摆着茶水,还有几份精致的糕点。她身后那棵桃树开得正欢,花团锦簇,暗香涌动。
见崇明走近,灵夙一点要起来迎他的意思都没有。她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话语跟她的姿势一样慵懒:“这次可没人吹六合笛,也没人摆棋局,殿下真当我这儿是酒楼客栈了?”
崇明瞥了她一眼,反问:“没事我就不能来么?”
“呵。”灵夙皮笑肉不笑。她确实从未想过,没事他来这儿做什么?他们的关系远远没到这一步。却听崇明道:“师兄答应了。”
“好。”
灵夙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崇明掩饰了心中诧异,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这反应不太对,不是一直想见他么?”
“我早就说过了,不是想见,是需要见。殿下若是担心我影响你师兄和瑶璎公主的关系,破坏天界与阿修罗界的结盟,大可不必哈。”灵夙笑中带着冷意,“我还不至于堕落至此。”
崇明没理会她这番话,他拉过她的手臂,搭了搭脉:“恢复得不错。不愧是人人渴求的青芝草,明霓还算有心。”细想来,她自幼跟着上元夫人修行,身体底子好,就算没有青芝草也不见得会落下病根。是他多虑了。
灵夙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僭越了。你平日里对别的女子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么?”
崇明面无表情,话说得不急不缓:“你若不想我对她们这样不管不顾的,那我管一管顾一顾?”
“……”
灵夙心口颤了颤,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说出来。她兀自倚在美人塌上,自下而上望着崇明。他说话时喉结微动,明明神情温和,她却不知从何感受到到了一丝压迫感。又想起在蜃岛那次,她也是像这样望着他。二哥的话言犹在耳,他对她的心思,她其实很清楚。
“殿下,你是个很好的人。”她蓦地笑了,“只可惜,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本应该远离我。”
院中起风了,桃树下了一场花瓣雨,纷纷扬扬洒落,沾了灵夙一脸,也掩住了她刚才那句话带来的微妙气氛。
崇明替她拂去了额头上的花瓣,又想起了她夹在书里的那几片。他说:“我从你这儿拿走的《华明录》,师兄借去看了。”
“他若喜欢就送他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灵夙打了个哈欠,“说起书,我该去书局看看了。《华明录》的作者近日不知在干些什么,下册迟迟不出,我闹书荒了,得去淘些新本子来打发时间。”
“我与你一同去。那本书就当是我送给师兄的,我另买一本还给你。”崇明将手伸给她。
灵夙迟迟没有动作。
崇明挑眉:“怎么,不去书局了?”
灵夙这才反应过来,崇明是要拉她起来。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不然显得她很在意似的。
于是,刚进院子的陶娘子就看到了这一幕:崇明殿下拉着三姑娘的手把她从美人榻上扶起来了。她想起了晚煦临走前问的那个问题,三姑娘和崇明殿下,现在算什么关系?
管他什么关系!陶娘子很识趣,立刻安静地遁了。等她走到通往酒楼的那间杂物间,发现灵夙和崇明也是朝这边来的。他们要去书局,应是从这边走比较近。
陶娘子、灵夙和崇明三人前后脚从后院走出,到了酒楼大堂,他们碰见了满脸焦虑的赵莹。赵莹见到灵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迎上去:“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很久了。”
灵夙一脸懵,她何时约了赵莹?不过她看到赵莹的眼色,立刻明白了,有人在跟踪她。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么。还是老样子,二楼雅间坐?”
“好的,走吧走吧。”
到了雅间,赵莹松了口气。近一个月来,她时常和灵夙约着逛街打马球,关系今非昔比,以至于见了曾经心动的崇明她都视若无睹了,只顾唉声叹气跟灵夙抱怨:“得亏碰见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灵夙揶揄她:“在这汴京城里,还有人敢为难你康宁郡主?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还不是那个阴郁得跟南方梅雨天一样的姬玄!怪不得长了张那么俊的脸却没女人稀得搭理他,定是都怵他怵得要死呢!”
灵夙下意识看了眼崇明。崇明不明白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别过头去。
赵莹口中那个姬玄,灵夙在上次打马球的时候听她提过,据说是这几年汴京城里风头最劲的人。他本是一介书生,没有任何背景,却凭借超乎常人的智谋成了朝中各派势力的拉拢对象。最终他选择了辅佐太子,也是本朝开国至今第一个年过弱冠就跻身太子少师之位的人。此人貌若潘安,心似比干,看上去温润如玉,做起事来却是雷霆手段。这也是赵莹所说的,没有女人稀得搭理他,因为全京城的姑娘都怵他。
而这把火之所以烧到赵莹身上,是因为太子和几位皇子的暗战愈演愈烈,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唯独赵莹的父亲平王保持中立。平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势力不容小觑,而赵莹的几位兄长也皆有官职在身。赵莹现已成年,婚事却迟迟没定,这相当于给了各派势力一个信号:若是和平王府联姻,平王就是局中人,还愁他明哲保身?
这半个月来,赵莹每次出门都有人尾随。起初她没发现,还是上次马球会的时候,灵夙提醒她的。她想不通谁这么不长眼,但十有八九是姬玄了。以他的心智,巴不得摸清楚跟她接触的每一个人的底细。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回忆了一遍赵莹提过的这些破事,灵夙表示好奇:“所以在那位姬先生的谋划中,你应该嫁给谁呢?”
“不知道。我哥猜测是太子妃的胞兄,也是现任淮南节度使,叫杨什么什么的,他是太子一派的人。”
“啧,连人家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对自己的事未免太不上心了吧?”
“横竖我也没想过要嫁他,我需要知道他姓甚名谁?”
“那你想嫁谁?”
“我……”赵莹语塞。她从未想过要嫁给谁,长这么大唯一有过好感的男子也就一个。当然,那也只是朦胧的好感,远远没到考虑婚嫁的程度。想到这儿,她偷瞄了一眼崇明。
崇明干咳一声,提醒灵夙:“你若再不去,书局可要关门了。”
灵夙闻言望了一眼窗外,时辰确实不早了。
“郡主,我得出趟门。让姜川给你上点好吃的吧,今日算我请客。吃完饭你若想去哪里,跟陶娘子说,她能帮你避开那些眼线。”
“陶娘子?她能做什么?”赵莹不屑,“她还会功夫不成?”
“别问那么多,娘子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她会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的。我先走了,下次再来听你骂那个姬玄。”
赵莹还没想明白灵夙让她找陶娘子是什么意思,这俩人早就没影了。不多时,姜川端了茶水上来,笑脸相迎:“郡主,饭菜一会儿就上来,您先喝点茶润润嗓子。”
黄昏的潘楼街热闹不减白日,灵夙和崇明并肩走着,穿过龙津桥,往万象书局的方向步行而去。
崇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在人界散步了,他环顾街市的烟火气,似乎明白了灵夙为何不想回天界。这几千年来,灵夙的变化很大。他问她:“我记得你曾经送给晚煦一句话,叫做‘少管闲事,长命百岁’,可为何你又对康宁郡主的事如此上心?”
“你以为我乐意操心?还不是因为悠溯叮嘱过我多关照她。悠溯在人界历劫殒命是因我而起,为她做点事,也算是我该承担的因果吧。”
崇明刚想说她比以前热心了,却听她道:“何况,我不过做点举手之劳的事,就能让悠溯对我心存感激。日后若我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还愁他们青帝宫一系袖手旁观?她是青帝最器重的弟子,以后没准还是青帝宫的新主人呢。”
崇明失笑:“明绍将军正直不阿,流云灵主洁身自好。我竟不知,你这性子究竟是遗传了谁?”
“别人或许还有资格取笑我,可殿下你没有,”灵夙反唇相讥,“你对明霓端了北海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是想让她承你的情,日后好成为你的手中剑么?”
崇明没有否认。以灵夙的聪慧,他的心思瞒不了她,他也没想过要瞒。他的确有过这样的考量。
“不过呢,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明霓修为睥睨六界,确是把不可多得的利刃。但愿你用得顺手。”灵夙笑中透着狡黠。
闲聊间,万象书局已近在眼前。
二人刚踏进书局大门,一黄衣少女迎了上来,亲昵地挽起灵夙的手:“三姑娘,你可算来了。”
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崇明眼中,他倍感意外。灵夙看似对什么事都很随意,心里却有一道严格的界限。譬如对赵莹,她们目前只有言语和行动上的交往,并无肢体接触。可她却允许这位黄衣女子如此亲密地挽她的手。
崇明不由得打量了黄衣女子几眼。他觉得这女子很眼熟,不是长相上的眼熟,而是她身上有种他似曾相识的东西。
灵夙没察觉崇明的异样,和施云黛亲昵交谈着。施云黛嗔她:“我十日前就从留雪山庄回来了,当天便去了酒楼找你,陶娘子说你打马球去了。你怎么不早点来书局找我?”
“这不是来看你了么。”灵夙眉眼温和,连眼底都是笑意,“顺便来淘几本书看。你们这儿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书么,帮我挑几本。还有那本《华明录》,下册怎么还不出?”
施云黛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先去帮你挑书,一会儿细说。”
等施云黛走远些,崇明将灵夙拉到一边求证:“这位姑娘是昔日你在蓬莱的侍女?”
“你是怎么知道的?”饶是灵夙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免吃了一惊。施云黛是紫萸一事,鲜少人知道。当年挨了初月那一剑,紫萸本该灰飞烟灭,是她求母亲用天心莲为紫萸凝魂,送她入了轮回。天心莲珍贵无比,怕是不会有人想到,流云灵主肯将它用在区区一位侍女身上。
那么崇明呢,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见过她。”崇明如实回道,“一个人的五官会变,但神魂不会。”
“你何时见过她?”
“你与她从月老殿中拿走三生镜那次。”
灵夙目光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崇明。却听他缓缓开口:“阿灵,我以前就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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