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标」

第119章真君子多敌未必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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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的会议室装修的有些不伦不类,屋子里面是吊了顶的,上面纵横着一些木棍,木棍上悬挂着落满了灰尘的塑料葡萄,这些假葡萄的叶子已经不是绿色的了,像是农家厨房中被烟熏火燎过的灶火墩,而中间椭圆的环形会议桌比县里的会议室更为讲究一些,桌子的中间竟然有凹槽,像是更为高级别的会议排场,凹下去的地方,也放了几个硕大的塑料花瓶,同样的,塑料花瓶里满是厚厚的尘垢,那些本来就是假的花和叶子像是在展示来这个会议室的人们究竟有多不喜欢它、有多久没有关怀过它。

平安坐下后才发现,这个圆形会议桌的桌面已经有很多地方起了皮,下面的抽屉满是碎纸、烟头、还有揉成一团一团的烟盒之类的东西,而桌子四周的座位更是五花八门,有一个老板椅,带靠背的,能四下的转动,看那个摆放的位置应该是杨得志专享,其余的有四方凳,有长条椅子,还有像是从哪个饭店里带出来的带着棉垫子的欧式座椅。

这些板凳椅子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坐上去全部是摇摇晃晃的,仿佛要是坐上的人一不小心它就会罢工,就会四分五裂将坐在上面的人给摔个屁股开花。

平安在自己坐的桌面上,发现了一行字,这字迹非常的好看,正笔正楷的,显然书写的人书法不错,还很有耐性,应该是为了排遣开会时的无聊,才有此一举,这句话是“世界上没有一尘不染的事业”。

这句话的出处,平安知道,他这会没心思研究这个。

窗外的大树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因此会议室白天也要开灯,在灯泡的位置上有一个半蜘蛛网,半个是烂掉的,一个是好的,只是平安没找到蜘蛛在哪里。

那个本来应该在的蜘蛛如同此时应该主持会议的杨得志一样杳然无踪。

会议室里的人大多在吸烟,个个吞云吐雾,有人给平安递烟,平安笑着婉拒了,说自己不会,那人呵呵笑着说烟是精神棒,抽了会精神。

平安心说我就是不比你们精神,我精神和肉体全萎靡不振。

今天这个会有两个主题,一个是欢迎平安的到来,再一个是研究救灾问题。

东凡乡往后山的方位有个状元村,因为下大雨,河水暴涨,这个村前几天遭了水淹,因此要将救灾工作研究一下,往上面汇报。

说是十四点开会,这会快十四点半了,人还没到齐,平安将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再看看已经发的会议文稿,眼观鼻鼻观心的等。

杨得志终于来了,进门就说:“日他妈!中午被灌惨了,这会还晕头转向。”

屋里的其余人对杨得志的话没有反应,看来是习惯了,平安倒是纳闷:杨得志之前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是很文雅很礼貌很注意语言修辞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基层就这样?

看来,县里流传的关于一到下面就粗俗的话不是无的放矢的。

杨得志刚坐在那个能旋转的老板椅上,有人给他递烟并且点上了,杨得志冒了一口,眼睛看着平安。平安正要说话,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这人围着一件白色但是有些发灰的厨师围裙,手里捧着一个用毛巾裹起来的正在冒着热气的小瓦罐,放在杨得志面前,掀起了瓦罐的盖子,杨得志一看,说:“烂不烂?”

“昨夜到现在了,你尝尝。”

杨得志用勺子在瓦罐里搅动了几下,尝了一口说:“开会吧,他,平安,大家都见过面了,是咱们这帮人里唯一的正牌大学生,哦,还是研究生,多的不说了,回头再谈。那个赵乡长,乡里的基本情况,就请你讲。我这肚子受不了了,对不起各位。”

杨得志吸吸溜溜地喝起汤来,平安不知道那个瓦罐里熬得汤是什么,估计也就是滋补一类的食材,但是闻着气味很香。

赵乡长叫赵长顺,年纪比较大,已经五十一岁。赵长顺是坡口乡人,在东凡乡前后干了八年,对东凡乡的情况可以说非常的熟悉。

平安做过了解,赵长顺阅历丰富,性格比较直爽,但估计已经上升无门,因为前面是彭佩然的老公爹林伟民,这会是杨得志,都没轮得到他更进一步。可能,赵长顺就在这个位置上要往二线退了。

关于救灾事宜,预先都打印好了稿子,每个到会的人手一套。平安发现,赵长顺的发言就是照本宣科。

平安在县里就是搞材料的,他刚刚已经将发言稿看了一遍,发现赵长顺说的内容,除了将地名、田亩、人口这一类的基本情况做了改动之外,余下都是从文件和报纸上抄的现成话。

听着赵长顺的发言,平安将在座的人种种表现看在眼里,他注意最多的,还是杨得志。

杨得志面前的那个瓦罐里,究竟熬的都是什么呢?这会平安已经观察揣摩的差不多了:这瓦罐是清蒸的,里面的食材有枸杞、桂圆、甲鱼、还有墨鱼、黄鳝、田鸡,还有一些似乎是中草药。

真的是大补。

赵长顺讲完了,杨得志将面前的瓦罐一推,嘴里嘀咕说:“不喝了,这个老袁,昨天的汤像是打翻了盐罐子,能将卖盐的打死,到了今天,又一点盐味也没有了,卖盐的死绝了。搞什么嘛!”

杨得志刚说完,他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杨得志坐着开始接电话,也不知道那边是谁,杨得志大声的几乎就是在喊,可是接替赵长顺讲话的人丝毫没有因为杨得志在打电话而耽搁,照着稿子也在念。

打电话的打电话,念稿子的念稿子,这会还有人的手机响了,这人掏出来一看,低声喂了一下,而后皱眉,对着念稿的人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走出了会议室。

这算是开会?

这屋里听念稿的人有心不在焉,有交头接耳的,有看着专注其实是在想心思的,还有打瞌睡的,平安觉得自己又大开眼界了。

杨得志究竟在这个会议中接了几个电话呢?平安没数过来,因为杨得志一会声音大一会声音小,一会在手机上按按,也不知道是拨打还是接听,而刚刚有人走出屋子去接电话了,但是一会就回来了,可杨得志是反反复复的在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在外面说话声音更大,像是在吵架。

这一屋子人似乎跟杨得志都没有任何关系。

平安身子往后一靠,看着头顶那个蜘蛛网,可是看了好久,那个蜘蛛都没有出现。

杨得志是主持会议的人,杨得志都不把这个会当回事,其他人当然就更不会当回事。

平安还有一个发现,这屋里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有手机。

这个会不知道是怎么开的,但是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外面的太阳斜着从树杆中照到了屋子里,平安看看头顶,那个蜘蛛仍旧的没有出现。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杨得志终于将手机放下,咳嗽一声,在皮转椅上正襟危坐,脸部表情严肃的像是在憋着痔疮。

“我说一下,救灾的任务讲起来有四条:一个是摸清灾情,二个是赈济灾民,三个是恢复生产,四个是安定人心。其实要下死力对付的就是最后一条,就是‘安定人心’,各位要铁了心抓这一件事,顺了就万事大吉。”

没有一个人吭声,杨得志瞅瞅,说:“平副乡长刚来,我看就他挂点到状元村,他本身就是咱们这屋里的状元,挺配套的。还有,这样考虑是能很快的进入工作,毕竟救灾在咱们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特殊又普通,那咱们就特殊对特殊,普通对普通,交给平副乡长。”

乡干部们除了自己分管的一块工作,都需要挂点包村,杨得志这样安排,没人反对。平安对状元村一无所知,知道杨得志没安好心,但是他在上自己在下,自己刚来,反对的话没基础也没意义。

杨得志说完,宣布散会,平安看着他没几根头发的后脑勺,想过去和杨得志说话,可是杨得志身边围了一圈人,平安到不了跟前,就远远的候着,没想到杨得志又接了个电话,坐着吉普车走了。

杨得志离开,平安就找赵长顺,装作去厕所,扭身的时候看到赵长顺一个人正在经过院子往办公室走,他走了一步,改变了主意,到厕所那边的车里拿了准备好的东西,撵了过去。

平安先叫了赵长顺一声,赵长顺回过头问:“怎么,还习惯吧?”

“正在努力适应。赵乡长,状元村这次受灾很严重?”

赵长顺笑笑,说:“你刚来,不太了解情况。咱们乡镇干部大都在野地跑,习惯了大声说话。不像县里机关的人,说话声音小了,只怕对方听不清。”

“咱们东凡乡不是全县最穷的乡,可状元村却是全乡最穷的村,我呀,刚来的时候,就在那个村挂过点。”

赵长顺两句话说了两样内容,平安正在琢磨,这时彭佩然和一个女的路过,平安眼角余光瞄着赵长顺,满脸欣喜的对彭佩然说:“彭老师!哎呀错了,彭副主任,来了后忙的,本来想过去找你呢,这就碰到了。”

彭佩然笑了一下:“我也准备去见你呢,听说你们开会,寻思着也快开完了。”

平安给赵长顺解释自己和彭佩然在县里二中就是同事,这下更要好好配合。

彭佩然说:“你和赵乡长先忙,一会我再来找你。”

这客气话说的顺溜,来不来找,彼此心里明白。

彭佩然和那女的离开后,赵长顺和平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赵长顺说:“我刚来那会,就在状元村挂点,那会心说,将这个点抓好了,工作就有了说服力,可是,我就没成功。”

赵长顺说着给平安递烟,平安哦了一声,说自己不会,而后将胳膊肘下夹的东西放在了赵长顺面前说:“这我同学给我的,他让我给他起草了一个合同,吃了顿饭,还非得给我烟,我不抽烟,他说你都没个同事?还说就我这样子见人不知道递根烟,谁爱搭理我,委屈了自己还委屈了别人。赵乡长替我抽了就行。”

平安说着笑了,赵长顺觉得平安有些意思,这么明目张胆的送礼,来龙去脉还说的这么仔细。赵长顺问:“这不好吧?”

平安认真的说:“这是在车上放的,我想了起来了正好拿上。我在县里的时候,有了烟拿回去都是给大家分了的,在我那真是浪费。”

赵长顺摇摇头将报纸打开,一看,嗯,好烟,顺手就放在下面的柜子里:“这个状元村,真不好弄,我给你举个例子。这个村临河,修了水坝却没钱修水闸,每年都往村里田地灌水,我初来乍到那会,到了县里的水利局,好话说尽,人家水利局将钱给拨到了村里子里了,可谁想到他们没修水闸,一夜之间将钱当救济款给分了。”

“他们分钱了,我的工作没完成,我再去找县里,这回我学精了,不要钱,直接给状元村送水泵,还直接给安装好了。可你能想到吗?到了冬天,这村的人将水泵卸下来,随便一个价钱给卖了,钱,他们又给分了。”

赵长顺说的眉头紧皱:“这村人,名曰状元子弟,其实就是一窝乞丐思维,我真是没辙了。他们村一直涝水遭灾,我工作没成色怎么办?最后一招,给他们挨家挨户的送粮食种子,想他们在夏季水涝之后总能补收点秋季作物吧,可是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种,直接将粮食给磨面吃了,而后上顿不接下顿的,还问我要救济粮食,你说,工作怎么做?”

“那我该怎么办?”平安没想到会这样,有些忧心忡忡。

“穷山恶水出刁民。人越是穷,也越是刁。问题最多,闹事的也最多,坦率的说,这一点上,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平安,有人天生是种树的,有人天生是乘凉的。人生就是命运,命运就是人生,有人忙忙碌碌的,却没有成就,有的人非常平庸,却大贵大富。”

“让你去状元村,并不是坏事,起码你能认清形势。我就是那么过来的。”

赵长顺的口气里充满了不满与不甘,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一番话说的实实在在,更加印证了平安之前对他的了解。

在县里一直的受谢乐迪的气,来了东凡乡准备继续和杨得志碰撞,没想到在这能遇到一个和谢立东截然不同的人物。

就这么一个人,却一直在东凡原地踏步。

平安知道,赵长顺他自己更是知道,赵长顺确实就是觉得上升无门了,才在这个时候给平安说这么多。

清官多酷,好官多庸,能官多专,德官多懦,有得必有失。赵长顺以前也是很有理念很有追求的一个人,想在东凡乡大有作为的,可是如今却没有了锐气。这能怪他不努力?

由此也可见,赵长顺在东凡是多么的孤单与失意。同时平安也印证了自己在留县是个什么情况,已经是人人皆知。

物以类聚,一定程度上,自己和赵长顺其实就是同病相怜,起码赵长顺觉得自己和他就是一个类型的——靠边站那一类型。

“你刚来,我以一个老东凡人告诉你,同样一个人,让你站在灯下,你自然就发光,让你呆在暗处,你只能被埋没。同样的工作能力,在适合的地方稍稍弄出响动,就会引起万众瞩目,在不适合的地方,你就是做十倍的努力,也未必有人晓得。”

“大家关心的毕竟只是结果,没人看你究竟在过程中付诸了多少的心血和努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下午开完会,杨得志拍拍屁股走了,没想到倒是和赵长顺一席长谈。

东凡乡的环境,真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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