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铭从钧培里走出来的时候,心情很沉重。
他通过白茜羽与岳老板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岳老板对白茜羽的态度其实颇为友善,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哪怕是并不能从中渔利,这位心狠手辣的大亨也往往会给一个面子。
在察觉到白茜羽出事之后,顾时铭思前想后,他一介文人,平日所仰仗的笔杆子在这种时候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但救人如救火,此时他只能向岳老板发出求援的信号。
岳老板同意见了他,而且在得知白茜羽行踪不明的情况后,很快便安排了手下去调查她的下落,见他很焦急的模样,还让人带他下去吃茶,等有消息了便第一时间通知他。
于是,过了几个小时后,岳老板表情凝重地告诉他,白茜羽可能落到了虹口那群自称“助太刀”的东洋人的手里,具体是什么情况不清楚,但他会继续派人打听的,让他不要担心,先回去休息。
若是以前的顾时铭,自然听不出什么,可是他最近与这些人打交道多了,所以很轻易地听出了岳老板的潜台词:别指望着我两肋插刀去帮你救人。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事实上,这样一位冷血枭雄甚至愿意抽出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件事,都已经让顾时铭感到惊讶了,他不知道岳老板与白茜羽“交过心”,只是隐约从岳老板对于她的态度上感觉得出,两人并不是纯粹的互相利用关系,其中似乎还有些类似朋友间的信任。
可是到此为止了,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得罪如今如日中天的东洋人。顾时铭早就知道这一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难免心情很糟糕。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小雪飘着,他沿着街道往前走着,觉得脚步灌了铅似的,像是陷在了半人高的雪里,半身冰冷。
这个结果就如顾时铭所预料到的一样,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好像玩一场游戏,就这样自说自话的,没有征询意见,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地做好了牺牲自己性命的准备……她也没有亲朋好友,唯一打给他的那通电话,仅仅是不想让他牵扯进这件事中,平白送了性命。
她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蜻蜓点水一样,没有至交,没有爱人,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以利益为纽带串起来的,而他……他在她眼里或许和吴管家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她的生死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此时的绝望或恐惧。
这个世道不应该如此,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仰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苍白的脸庞显得有些悲伤。
……
在他离开后,岳老板坐在摇椅上沉默了很久。
自从白茜羽治好了他的“失眠症”后,他便对白茜羽所展露出的“神秘”而进行拉拢和投资。他没读过多少书,但知道这是真正有本事的,尽管是一个女人,漂亮女人,但她有着让他打破世俗成见的能力。
后来,岳老板从她的行事中品出了更多的东西,对她也有了几分真正的敬意。他虽然明哲保身,不愿投靠任何一方势力,但心中还是颇为钦佩她的行事的,不仅资助了大笔财物,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暗中也大开方便之门。
可岳老板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胆子小了,只想安安稳稳地享福过日子,不想再去招惹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了。
尽管他很看好白茜羽,可是再如何聪明的人,也不过只是一个人。
……
国际饭店,东亚慈善会晚宴。
穿着一身红色礼服的潘碧莹笑语盈盈,端着香槟,身边簇拥着一些年轻的男女,正在谈笑。不远处,穿着和服的夫妇踩着木屐经过,与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寒暄。
虽然潘家最大的靠山倒了台,但潘碧莹却发现,最近家里的生意却好做了些,连带着自己在社交场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原本她够不着的人物,融不进去的圈子,此时也都向她释放着善意。
接下来,她会按照父亲的安排,去与某个门第华贵的世家子弟成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并不抵触,只是在挑选自己丈夫人选的时候,总是还是有些幻想——如果能遇到像傅少泽那样,又俊美又出身优越的男人,那该多好?
可惜,父亲说,傅家已经完了。
潘碧莹有些惋惜,便抿下一口酒,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却忽然停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灯光昏暗的宴会场中,他黑色的礼服并不显眼,却看起来优雅而富有品味,再加上那挺拔颀长的身材以及英俊迷人的脸,一瞬间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如果说傅少泽身上最吸引人的就是他高贵精致如红酒般的气质,那股贵族气息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逐,而眼前的男人,就像加了冰块的琥珀色烈性洋酒,冷冽,令人无端有些害怕,可那份危险的致命诱惑使人心甘情愿醉死在那醇厚的酒香中。
他从她的身边经过的时候,潘碧莹定了定心,理了理发丝,带着微笑准备开口。然而,还没有等她发出声音,悦耳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语。
“抱歉,让一让。”
谢南湘说完,目光停留在潘碧莹身上片刻,略略挑了挑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继续往前,走向了吧台。
他要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酒保与他说过几句话,旁边的座位有人停留,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他起身离开。
走出饭店,他走进一旁阴暗的小巷中,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纸条,展开看了看,黑暗的环境中看不太清楚上面写着什么,只能大概看见是平假名夹杂着汉字。
公共场合的情报传递非常短暂而隐秘,这是一种很经典的情报传递方式,因为简单好用所以经久不衰。
片刻后,打火机的亮光闪了闪,灰烬落在地上。而他将手揣进衣服口袋里,走出小巷,来到寒冷的街道上。
平安夜,这个“洋人冬至”不仅有人们的游乐狂欢,精明的商人也开始抓住机会,利用圣诞节兜售商品,窗户上贴满促销的宣传告示。教堂里张灯结彩,人们在晚上成群走进教堂。他们不一定真的清楚圣诞节的来历和仪式,但也会学外国人一起唱诗祷告。
今天的上海依然歌舞升平。
前段日子关于某位老人去世的消息,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抵制日货的行动终究抵制不了多久,老百姓总是健忘的,橱窗里的东洋货依然紧俏,鼓吹着“大东亚共荣圈”的报道一篇又一篇地发出。
那些等待着真相,等待着正义到来时刻的人们,在起初的失望甚至是愤怒之后。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市井之间、以及不少报刊杂志上,关于傅家如何发家的历史也被人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不光彩的,离奇的,耸人听闻的,走下“四大家族”神坛的傅家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成了,甚至关于死在那场风波中的傅毓珍曾经的情史都被人津津有味地传开了,编排得香艳而低俗。
尽管没有多少人真的会信这样的流言,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关于这件惊天事件的舆论风向,也从“讨回公道”到“人死都死了”逐渐地落了下来,甚至有人认为这样的为富不仁“黑心商人”死几个又如何,至于死在里头的妇孺以及无辜乘客也是活该,谁叫他们要乘一等车厢呢?
死就死了,死得不冤,哪天不死人?死上几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有钱人,说不定大家的日子过得更好哩。
这是繁华的不夜城,远东的避风港。世道再乱,日子总是要过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或是百乐门舞厅蹦擦擦,已经没有多少人想起曾经半步不退、为无数工厂商户遮风挡雨的傅家,还有那节弹痕累累、浸满了鲜血的车厢。
谢南湘点燃了一根烟,他眯着眼睛,望着飘落的雪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意义。
事实上,这么多年他已经很累了,上海站,特高课,许多的名字,许多的纸条,从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到如今,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触动他的心绪了。
正是因为看透了许多事,所以谢南湘从不为死去的人而感到难过或惋惜,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时间。每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都已经拼尽全力了,想要连死人的事情都要管的都是短命鬼。
他轻轻吐出一口烟,看着雾散开,流光溢彩的摩登大楼点亮了这个夜晚,细雪簌簌,透露着静谧与安宁的气息。街道上,衣衫褴褛的小花子捧着碗乞讨,他经过的时候随手丢了个硬币。
“谢谢好人,谢谢好人。”小叫花子连连道谢。
一阵北风吹来,雪尘倏地扬起,随即又纷纷扬扬地落下,谢南湘沉默了片刻,道,“别叫我好人,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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