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城市灯火渐歇,远东的港口,高耸的郭实猎信号塔依然亮着微薄的光,指引着夜间航行船只的方向。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干枯的枝桠,击在屋檐的瓦片上,扰人清梦。夜色下的灯红酒绿街道有些萧瑟,不知哪里传出来的留声机中的歌声,人们依煨在破旧的泥炉旁,点着无罩的煤油灯,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然而与此同时,在普通人所接触不到的世界,却是截然相反的煎熬与不安。
租界内的官邸别馆和报社灯火通明,步履匆忙的人们在其中穿梭,许多人从睡梦中被叫醒,电话机被摇得发晃,工人连夜重新印刷报纸,一道道电讯线路处于忙碌的状态。而当那个情报最终得到证实之后,震惊过后,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几近妇孺皆知,掌握经济命脉的商界巨擘,竟然会在还乡的路上,遭人刺杀而死……明天一早,这个消息会给整个社会带来多大的震动?而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又会令多少意志薄弱的人开始自轻自贱,甘做日寇走卒?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桩震惊全国的刺杀案引发了报纸上的大讨论,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则口诛笔伐——为什么傅家没有多派一些人护送,为什么傅成山要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出行,为什么他选择了火车……
诸如此类的声讨,在之后的很多年都没有停歇过,但其实不少人都明白,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惨剧,完全是因为包括傅成山在内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虎视眈眈的东洋人,什么国际影响、西方舆论、谈判外交……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们真的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事。
如果他们能早一点发现对方的狼子野心,如果他们可以更警惕,如果那些人还活着……这个夜晚,以及未来无数的夜晚中,许多人辗转反侧痛苦难眠的时候,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回响着这样的声音。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而为此,这片大地早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
军事调查处上海站。
确认傅成山与傅毓珍遇袭身亡的消息,肖然重重撂下了电话。
“……丧心病狂!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这是对我们的挑衅!”
行动组的成员皆是默然,谢南湘倚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把玩着手里的老旧烟盒,半张脸孔隐在阴影中,微垂眼帘,俊秀的眉宇间透着冷意。
发报机前,有人摘下半边耳机,快速地道,“电文上说,对方是在顺德站上的车,如果早就知道傅成山在这列车上,应该早就可以动手了,所以我们可以排除是事先预谋的可能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一次袭击……”
“或许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临时得到消息。”肖然冷冷道,“傅成山出行的计划,连我们上海站都没有掌握,显然傅家有意保密,而泄密者,甚至是在傅成山出行当天才确定的列车班次!只要我们知道有谁知道这个消息,就能排查出导致这次火车事件的罪魁祸首!”
“可是,就算现在再去追查是谁泄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旁边有人道。
“是啊……”谢南湘直起身子,声音带着很沉的疲惫,“找到了那个人,也改变不了结果了。”
肖然的眉头如飞刀般扬起,他握紧了拳头,压下了心头真正想说的话,只是冷冷道,“难道就任由对方暗杀我们的同胞吗?”
“所以,你希望怎么做?组织一队人,冲到敌人的大本营杀个痛快吗?就算要策划针对对方高层的暗杀行动,也需要上峰的批准,不可擅自决定。”谢南湘淡淡地道,他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肖然中校,我要对你和上海站的安全负责。”
肖然一怔,终于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临时被召集到这间办公室的人们各自离去,肖然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那股愤怒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难以抑制,心说那谁他妈为死去的人负责?
……
钧培里,岳公馆。
藤椅微微晃动着,岳老板手里端着一杆烟,烟丝燃烧着,他却久久没有抽上一口。
做为一名心狠手辣的流氓大亨,岳老板这些年很少因为什么事情而动容过。贩卖大烟、拐卖人口、杀人、绑架,他几乎什么坏事都做过,对于许多事早已麻木,人命在他眼中就如草芥一般。
然而今天,在得到了傅成山的死讯后,他忽然有了一丝感伤。
明明对方与自己并无深交,但他却颇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复杂思绪。
看了片刻窗外的雨雪,他拉上窗帘,神情复杂地对手下道:“告诉青木,关于他之前提的要求,我们可以再谈一次。”
……
唐家别墅。
二楼卧室中,台灯亮着,唐肃推门走进去,看到唐菀呆呆地坐在床边出神,床上铺着一件洁白如雪的裙子,金粉璀璨,如同天边阳光落下时的一片云。
这件由她亲自设计,画出图样,再从法国进口名贵的面料制成的婚纱,耗费了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唐菀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穿上这条裙子时的模样,包括当时的音乐、鲜花、香槟的品牌、甚至是地毯的颜色,在那一天,一切都必须是最完美的状态。
唐肃敲了敲门。
唐菀没有回头,依然背对着唐肃,只是吸了吸鼻子,神情落寞地道,“爸爸,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若是再不撇清与傅家的关系,咱们的生意恐怕也没法做了。比起唐家的生死存亡,我区区一些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她苦涩地笑了笑,伸手抚摸那柔软的婚纱,“……哪怕,明天我就会成为上海滩人人所不齿的笑柄。”
“只要唐家一天屹立不倒,就一天没有人敢嘲笑你。”唐肃平静地说,“好了,不要多想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考虑的,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早点睡吧。”
唐肃离开后,唐菀在台灯下坐了良久,想起那位即将成为她公公的老人,想起傅少泽,终于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出身显赫,长袖善舞,几乎已经做到了一个女子所能做到的极致,在此时此刻,却依然只能像个可怜虫一样,因为感到对于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而独自在灯下抱着嫁衣哭泣?
……
虹口。
“助太刀”的首领松井次郎,今日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漫步在鸭绿江路的街头,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那些高张艳帜的“东洋茶馆”门口,穿着和服的妙龄少女正懒懒地招揽着客人,这样寒冷的冬夜,很少会有客人的到来。
他盯着那女子看了片刻,走过去了。
那女子高兴地迎他进门,但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随从,又露出了有些畏缩的表情。
但想到那丰厚的报酬,她便立刻跪坐下来,为他除下鞋袜,温柔地道,“尊贵的客人,要喝点酒吗?”
“当然。”松井次郎大笑起来,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啊!”
女子惊呼一声,但脸上还是扯出笑容,顺从地任由他摆弄,然而没过多久,这份顺从便化作了痛苦而恐惧的呼喊,随后“哗”地一声,门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
不同的剧目,各种的表情在这个夜晚上演,基于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上海的各个势力都第一时间地迅速做出了反应。
有人沉默,有人哀悼,有人庆祝,更多的人则是冷静地推演着天下大势,在各自的利益驱动之下,做出一个个看起来绝对正确的选择,发布一道道的命令。
纵观历史大势,个人的生死存亡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对于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寥寥几个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夜色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是点着许多的蜡烛,星星点点的光源中,白茜羽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裙,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俯瞰着黑暗中的城市。
过了良久,她轻轻拿起案头的那本线装的《菜根谭》,翻开了一页。
……
七天后,葬礼。
天色灰蒙蒙的,落着小雨,这个冬天格外的多雨,没有夏雨的酣畅淋漓,没有秋雨的点滴哀思,也没有春雨的润物无声,只是一味地带来阴沉与寒冷。
北城郊外,白杨树下,新陈错杂的丛墓林立。
一身黑色西装的傅少泽站在人群的最前列,看着眼前冷冰冰的墓碑。
这一周的时间,傅少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他行尸走肉一样地处理着需要他处理的事,机械般地应付着各种各样的情况,中断合同,撤离资金,甚至是解除婚约,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忙得不可开交……
可直到此时,站在傅成山的墓碑前,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父亲真的死了?那个严厉的老头就这样死了?他的姐姐也死了?
比起悲伤,此时他的心中更多的是惘然。
他甚至恍惚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回去睡上一觉,那个老头子中气十足的骂声就会传过来,大姐还会给他出门前仔细地系上一条围巾……
可是,冷冰冰的雨水冲刷着墓碑,落在伞面上,落在他的眼睛里,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确正在发生着。
事到如今,他从四面八方的消息中,已经逐渐明白在傅成山身上发生的事情了,这个老头拒绝了某些邀请,因此被盯上,被暗杀,暗杀失败后,对方大概再次试图威逼利诱地拉拢他,他依然拒绝了,然后……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死了。
你怎么就死了呢?
你走了,谁来管我呢?傅少泽看着那墓碑,心里在问。
轮胎驶过结冰的地面上,雨刮器扫过挡风玻璃上的微小结晶,轿车停在墓园的门口,凝望着一片死寂的告别仪式。
化成水的雨滴顺着玻璃落下来,白茜羽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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