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阿生!有一位女士点了杯……叫什么金、金汤力,你知道是什么酒么?”
他知道这场合里的人物非富即贵,若是说出了自己不知道的酒名,肯定不是对方信口胡诌,而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
“知道啊。”阿生擦了擦手,笑道,“汤力水原本是用于治疗疟疾的,但口感苦涩,所以嗜酒的英国军人将汤力水混入琴酒,减去奎宁再配上柠檬汁,成了一款鸡尾酒。不过这喝法在上海还很少见,点酒的女士是英国人么?”
“不,是中国人。”酒保急道,“你就说怎么做吧。”
“八成满的汤力水,一盎司琴酒,加一片柠檬。我想想,汤力水在左边的柜台里第三排,应该还有……”阿生刚说完,酒保就一溜烟跑了。
白茜羽喝到了这个时空的金汤力,和记忆里的似乎没什么不同,那酒保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小姐,不知是否还合您的口味?”
“再多些冰块就更好了。”白茜羽喝了一口,感觉酒液顺着喉咙一路滚进五脏六腑,随即淡淡的热意蒸腾上来,她自觉酒量很好,很快半杯酒就下了肚。
酒保见她似乎很和善,顿时放下了心,一边擦着杯子一边攀谈起来,“那就好,不知这种酒口感如何,我也好以后给客人做推荐。”
“金汤力么?它口感很平顺,适合女士,但其实是烈酒,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容易醉。如果你给酒量不好的女士推荐,不如做一杯椰林飘香。”白茜羽说,她觉得脸上开始发热了,话也比平时多了,难道自己喝半杯鸡尾酒就能喝醉?开玩笑,她纵横酒场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有点飘。
“椰林……飘香?我没听说过,女士能告诉我怎么调制吗?我保证不会外传的。”酒保眼睛发亮,却看到阿生也悄悄走了过来,支着耳朵一副好奇的模样。
“很简单,配料是白朗姆酒、凤梨汁和柠檬汁,最重要的是椰浆。”白茜羽喝了一口酒,宴会厅里的乐队换了首轻快的爵士乐奏着,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已经没觉得这时代和二十一世纪有什么分别了,“有人说它是菠萝茂盛的热带山谷,但我觉得更像是盛夏的迈阿密海滩,那里风光明媚,空气都是甜的,没有一个女孩儿会拒绝它的。”
酒保听得呆住了,随即反应过来,恨不得将她的每个字记在本子上——如果学会了,这就是他的独门手艺了!他摸遍了浑身上下,终于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将白茜羽说的每个字都记了下来,这才如获至宝地收好。
“女士,这里没有椰浆,等我准备好了配料,一定请你喝上一杯椰林飘香。”酒保郑重地道,他有些想问白茜羽的名字,却又不敢说出口,一时踯躅。
就在这时,身旁的位置忽然坐了一个人,白茜羽抬起头看去,那是一个打扮美艳的女人,只穿了一袭刺绣朱红色短旗袍,袖口极短,不但露臂,竟是露肘,将一双纤细的臂膀展露无遗,眉毛描得细细的,头发烫成夸张的手推波浪纹梳在额头旁,衬得她瓷白的脸颊格外妩媚。
“虞小姐,幸会啊。”她红唇微张,口音软糯,“听说你刚来上海,觉得这里怎么样呀?”
白茜羽发现搭讪者是个女人,不由好生失望,一手托腮,语气也懒洋洋的,提不起什么兴趣,“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着你是少泽的未婚妻,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过来陪你说说话。”她的眼风扫了过来,带着几分笑,这种笑介乎于娇媚与轻蔑之间,令人几乎难以辨别究竟是该不快,还是当成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她其实早在一开始便已经留意上了白茜羽,但这位传闻中出身旧式家庭的傅少未婚妻虽然第一次来上海,却并没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表达自己的惊叹和愚昧,在她看来也算是有几分城府,值得过来说几句话的。
白茜羽这才又看了她一眼,“你是?”
“孟芳琼,是少泽的女朋友。”她理了理鬓角的卷儿,看似随意地说道。
“女朋友?”白茜羽心说上个潘碧莹还没应付完这儿怎么又来一个?这女人名字还贼耳熟,似乎就是那个在八卦小报上与傅少泽传绯闻的当红影星。
“啊,我忘了,虞小姐是旧派女子,可能不明白吧。在我们这儿,男未婚,女未嫁,又有肌肤相亲,便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孟芳琼向她展颜一笑,“其实我们身份也是不冲突的,虞小姐,你说对不对?”
白茜羽心想在我们那儿形容这种关系有一个更贴切的词:炮友。
孟芳琼见她不答,也不追问,而是向酒保打了个响指,“开一瓶葡萄酒,我要和虞小姐喝一杯。”
那酒保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这位谈吐高贵上流、对酒了如指掌的小姐还是“旧派女子”,那什么女子敢称是新派?他在这礼查饭店见过形形色色的上等人,别的不说,论品酒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小姐的。但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只好上酒。
“今天呢,见到了虞小姐,很是高兴。”酒液注入杯中,孟芳琼拈起高脚杯,笑道,“虞小姐可不要不给面子哦。”
白茜羽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我要给你面子?但她没兴致和对方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只是礼貌地道,“我不善酒力,心领了。”
“虞小姐不必担心,这酒是来自法国的红葡萄酒,与咱们的酒不同,喝不醉人的,平日里少泽睡前都喜欢喝上一杯。虞小姐想做少泽的妻子,怎么能连他的喜好都不愿碰呢?”孟芳琼将酒杯端到她的面前,语调轻轻慢慢的,像是蛇一样顺着人的脊背往上游走。
白茜羽嫌她话多,索性拿起酒杯喝完了。
“这就是了。”孟芳琼笑道,“虞小姐拿杯子的手势对了,只是这葡萄酒不是这般牛饮的呀,喝之前先要嗅一嗅,晃一晃……你那样喝,别人瞧见了可是会笑话的呢。”
“其实呀,少泽最近正与商储银行董事长的女儿相亲呢,带你来参加宴会,不过是为了做个挡箭牌,好让人知道他有个未婚妻罢了。”孟芳琼为她面前的高脚杯倒了半满,笑意盈盈,“来,咱们再喝一杯,这回你可要喝对了。”
猩红色的酒液注入晶莹的玻璃杯中,折射出迷人的光泽,舞池边的镭射灯转动着,乐声慵懒,光影明灭,白茜羽觉得眼前有些晃,这世界像是个巨大的万花筒,五彩斑斓,她却没由来地想起了镜子中那个梳着旧发式的女孩子。
白茜羽忽然有些难过,若真是虞小姐在这里,她会怎么想?她曾经被所有人夸知书达理,到了上海一切都变了,想洗澡时被下人讽刺不要碰坏了东西,穿的衣裳被人指责难登大雅之堂,还冒出个红颜知己告诉她你就是个粗鄙村妇,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所有以前引以为豪的都毫无意义,只因为她拼命想去碰触那颗熠熠生辉的星星,但怎么也够不着。
孟芳琼又倒,不等她劝,白茜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少泽正结束了一轮应酬,远远地看见她坐在吧台,似乎还在与人喝酒,不免担心她言行有什么不妥之处,拒绝了几位想凑上来攀谈的流莺,穿过舞池走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了白茜羽对面坐着的孟芳琼,平心而论,孟芳琼今日打扮得无可挑剔,她本就是一等的美人,朱红旗袍妩媚如花,任是谁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去。而白茜羽一身素淡,在孟芳琼身旁都快看不见了。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举杯、喝酒,孟芳琼不在她的眼里,甚至整个喧闹的世界都不存在于她的眼中。
孟琼芳见白茜羽有些醉了,不由笑了起来,“你怎么还喝这么快?那可得再罚一杯啊。”说完又倒了一杯。
白茜羽不在意她说些什么,只是乐得有人倒酒,拿起杯子就喝。
“别喝了。”
白茜羽手里的杯子被夺了去,她抬起眼,看到傅少泽正站在她面前,灯光摇晃,他一身白色西装,水钻袖口微微闪耀,满场华光都像是汇集在他身上,孟芳琼不惊不慌地站起身,去挽他的手臂道,“少泽,我刚与虞小姐说话呢,一时高兴,你可别怪她贪杯。”
“怎么会?”傅少泽笑了笑,却轻轻拿开她的手。
孟芳琼留意到他的动作,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语气有些娇嗔,“少泽,许久不见,连句话也不跟人家说就要走,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还是……”她的目光瞟到白茜羽身上,一脸笑眯眯的,“家里管得严呀?”
傅少泽看了她一眼,“孟小姐还有什么话要谈,下次会有机会的,梦婉喝多了,我先失陪。”说着便一手搂过白茜羽的腰,半搀扶着她起身,生怕她不胜酒力,到时候做出些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那就令人难堪了。
孟芳琼表情一僵,随即深吸一口气,扬起一个笑容,“……那好,我就不打扰了。到时候新戏首映,你会来看的,对吧?”
“当然,自家公司的电影,我肯定要来捧场的。”傅少泽一边说,一边扶着白茜羽,“……小心点。”
白茜羽看着倒很清醒,撇开了他的手,然后又拿过酒杯,冲孟芳琼笑了笑,“还是喝了吧,我不喜欢欠酒的。”说完从容地一饮而尽,这才离开。
孟芳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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