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琐事,只怕和朝廷大局没什么关系吧?”欧阳修淡淡道。
“哈哈哈,老大人衣食无忧,自然以为这些是琐事,可是百姓常说打来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希望朝廷改弦更张,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收入高一些,物价稳定一些,税负减少一些,徭役减轻一些,冤狱少点,断案公平点,官员少拿点,家里多存点……到了年关,孩子能穿上新衣服,家人能吃一顿皮薄馅大的饺子。老大人以为,庆历新政可是真正考虑了百姓的需求?你们的措施,真能赢得百姓支持?”
“怎么不能?”
庆历新政那可是欧阳修心中的痛,到现在他也转不过来弯,不肯低头,要不然以他的名望,早就回京当官了。
“庆历新法,共有十项: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欧阳修一口气说完,“试问哪一项不是利国利民,哪一项不是为了大宋好?”
坦白讲庆历新政和很多变法一样,初衷都是好的,只是能落实的寥寥无几,而且因为触怒官僚集团,草草收场。王宁安无暇和欧阳修辩论对错,他淡淡一笑,“老大人,既然新政这么好,为什么只维持了一年多?没法继续下去?难道我大宋上下,全都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全都是奸佞小人,全都想看着大宋亡国,不思救亡图存?”
“这……”欧阳修真想说的确如此,可是承认了,岂不是代表皇帝也是小人了?不承认吧,那新政怎么就败了?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老夫子当然相信天地之间还有正气,好人还是多的,可好人多那为何新政推行不下去?莫非是坏人太强大了,还是好人太笨了?
王宁安的问题,戳中了欧阳修几年来,心里最深处的那个死结,老夫子神色越发凝重。
“少年郎,老夫想请教,你以为新政为何会烟消云散?”
“老大人想听真话?”
“那是自然!”
王宁安抓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豪迈大笑,“老大人,做学问问的是该不该,做事问的却是能不能!就拿刚刚所说的十条政令,其中有五条都是整饬吏治,把刀砍在了官僚身上。”
“难道不对吗?天下之大弊,首重吏治,整饬吏治,万民欢腾!”
“错!”王宁安摇头道:“老百姓求的是日子越过越好,你们的新政没有真正惠及百姓,整饬吏治,在百姓看来,无非是天上的几个神仙打架,打得热闹了,拍拍巴掌,叫两声好而已!如果变法真的深入人心,你们也不会一夕之间,就大败亏输。你们的变法就像是水面上的浮萍,毫无根基,经不起风吹雨打。早点收场,搅动的风雨少一些,老大人还能安然脱身,假如继续坚持三年五载,到时候天下沸腾,就算老大人名望再高,也难以保全自身,害人害己,国破家亡,就在眼前啊!”
王宁安说的没错,庆历新政及时收手,影响还算轻微,几十年后的王安石变法,一顿胡乱折腾,非但没有挽救大宋,反而使得大宋陷入党争而不可自拔。新旧两派的人物,只要是卷入其中,无不成为一生的污点,到那时候已经没有对错是非,只有为了反对而反对,互相倾轧,连文字狱这种龌龊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直到一群蛮子打破了京城,抢走了两代皇帝,掠走无数女人财富,一场闹剧才收场了……
“老大人,要想变法成功,最起码要做到知己知彼吧?你们的每一项政令,有多少人获益,又有多少人受害?那么多的弊端,哪一项是最根本的,哪一项改革的时机成熟了,哪一项暂时还不能动?你们仔细评估过吗?不要觉得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就可以肆无忌惮,做什么都会有无数人支持你!”
王宁安越说越痛快,可是他猛地发现老欧阳的脸已经黑了,王宁安吓了一跳,他因为厌恶赵祯派欧阳修过来,心中有气,嘴上就没有把门的,欧阳修再废物,人家也是名满天下的文坛盟主,他的老战友个顶个是天下名臣,自己把这些人喷得一无是处,万一老先生怒了,自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宁安想到这里,也有些后悔,他干脆装作喝醉,含混不清了两句,身体后仰,倒在了地上。
王良璟一脸羞惭,连忙致歉,把儿子拖走。
包拯脸色同样不好看,放在以往,王宁安敢否定庆历新政,他一定会翻脸的,可是经过了崔家的事情,包拯反而觉得王宁安说的有些道理,世上该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能做成的事情太少了,庆历诸君子眉毛胡子一把抓,科举、恩荫、选官、田赋、徭役、军制……哪一项不是牵连无数,十分要命的事情。
动一项士人都不答应,他们全都干了,等于是向士人全体挑战。光是得罪官僚也就罢了,在各种反对声浪起来之后,为了压制反对声音,范仲淹和韩琦等人居然建议扩大宰相的权力,把军权和官吏升迁之权也交给他们。
开什么玩笑,从赵匡胤开始,就为了防止官员做大,才弄出了史上最为复杂的官制,削弱牵制官员,庆历君子们居然想揽权,毫无疑问触怒了皇权。
到了这一步,新政已经走到了悬崖边。
夏悚随便伪造了一封书信,就把几位相公轻轻松松赶出了朝廷……包拯那时候已经为官几年,他看得很明白,庆历君子们心或许是好的,只是手段太拙劣了,失败或许真的是不可避免。
“醉翁,王宁安不过是黄口孺子,酒醉狂言,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包黑子劝了几句,告罪离开。
只剩下一个欧阳修,老夫子一言不发,回到了馆驿,他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让人领路,找到了王家,把王宁安堵在了被窝里。
“老大人,兴师问罪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别废话!”欧阳修黑着脸道:“你小子骂也骂痛快了,老夫只问你,我们的变法不成,你有什么好主意?如果没有,你就是光会骂人的弥衡,徒呈口舌之快!老夫不杀你,我会把你送给赣叟!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小子生不如死!”
赣叟就是韩琦的号,庆历的诸君子中,战斗力最强的那位,曾经当着狄青的面,杀了狄青手下大将焦用,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豪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
韩琦对武将的成见根深蒂固,落到此老手里,还能有好下场吗?
都说欧阳修宽厚,也不过如此!
王宁安一肚子怨气,说话更不客气了。
“我当然有办法,任何改革变法都要以富民为先,商鞅以耕战立国,三秦男儿皆勇于出战,一为爵位,二为田亩,打仗立功,方有始皇帝一统天下。现在改革也是如此,如果把烈酒生意做起来,要不了五年,沧州河北等地,至少有拿出二百万亩盐碱地种植高粱,十万户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酿酒需要工匠,贩运需要力巴,装酒需要坛子……而这些工匠百姓又要衣食住行,吃喝穿用,保守估计,靠着贩酒,就能养活百万人。给朝廷提供数十万贯的收税。”
欧阳修眯缝着老眼,缓缓道:“小子,你的办法,比老夫高明在哪里?”
“我有两句诗送给老大人,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王宁安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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