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是说岷王的儿子还活着?”
今上继位之时, 姚娘早就已经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对岷王也算熟识。
唐瑛很是谨慎:“姑姑可知道岷王的儿子元琦?你来竹林寺之后, 可有在太妃身边见到陌生年轻人?”如果岷王的儿子还活着, 知道亲祖母在竹林寺修行,会不会想办法前来探望?
“元琦不是早就死了吗?当年岷王事发之时他也才将将四岁, 跟亲母徐侧妃一起死在王府里,听说小小一团全身黑紫,七窍流血,蜷缩成了虾米, 收尸的人去的时候都已经僵硬了。”姚娘仔细回想自己在竹林寺的日子:“倒是未曾见过年轻男子来探望太妃。”
她奉命做太妃的影卫,接替了原来的影卫,当时还觉得自己是被发配到了竹林寺, 焉知不是今上心中觉得岷王还有遗党,才要派人一直监视着柏太妃。
唐瑛提个要求:“姑姑既然见过岷王,可否给我画幅他的画像?”
姚娘房里笔墨倒都齐全, 难得她在竹林寺居然学会了修身养性, 案上厚厚一沓练过的字纸, 皱着眉头回忆一番,很快提笔, 一气呵成。
纸上是一名丹凤眼的年轻男子, 剑眉,挺直的鼻梁,紧抿着的薄唇,似乎看起来还是个比较严肃的人。
唐瑛从怀里掏出另外一张纸, 那是王然画的“李琦”的肖像,与姚娘画中年轻的岷王有五六分想像,都是凤眼薄唇。
师徒俩面面相觑。
“……长的有点像啊。”姚娘仔细端详画中的年轻人:“要说是父子,也有人信。”
唐瑛:“……”
如果硬要拿着这两张画像去给傅琛脱罪,她觉得只有一个结果:大家抱在一起死。
南齐帝疑心病极重,尤其痛恨臣子的背叛,更何况王然已经在他那里挂过号了,就算是她想弄死姓王的来个死无对证,也不好下手。
“不如姑姑引我去见太妃一面。”
柏太妃在先帝晚年着实过了十几年的风光日子,让她一度产生幻觉,总觉得好日子无穷无尽,会一直绵延下去。
可惜先帝离开之后,她先后面对了一系列的巨大打击,挚爱的丈夫,儿子,孙子接二连三的离去,就连她也被今上圈禁在竹林寺多年,过着清苦的寺院生活,仿佛已经走完了白昼,余生只剩黑夜。
唐瑛跟着姚娘过去,当她见到禁骑司黑色窄袖公服,以及少女腰间佩的长剑,哪怕过去十几年一直过着晨钟暮鼓的平静生活,还是忍不住瞳孔紧缩,很快又勉力平静下来。
“下官禁骑司凰部掌事唐瑛,见过太妃娘娘。”
唐瑛上前行礼,打量这囚禁寺院的太妃,她看起来似乎比大长公主年纪还要小一些,倒跟今上年纪差不多的样子,多年静心礼佛已经将曾经宠妃的光彩打磨殆尽,反而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味道。
“唐掌事前来,可是有事?”柏太妃手捻佛珠,极力让自己呼吸平稳。
唐瑛没有多说什么,将两幅画像摊开在柏太妃面前,只一眼便可以确定,李琦就是岷王的儿子。
只因柏太妃的目光触及两幅画的时候,对着岷王的画像尚能维持平静自持的表情,可是见到“李琦”的画像,神情之中的激动再难掩饰,她面上血色褪了个干净,苍白的面孔上两只眼睛大放异彩,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幅画,眼里再无他人。
唐瑛听到自己内心里的侥幸霎那坍塌,再无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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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跪在清凉殿内,呈上岷王与元琦的画像、审讯的供词、前往竹林寺面见太妃的过程、还有王然背后与湘王来往密切的京兆徐大人,算是给傅琛私放岷王之子定了罪。
“竖子狡诈!”
南齐帝大约对傅琛太过信任,唐瑛没有查证清楚之前,也心存侥幸,希望这把刀还能再发挥余热,哪知道人证物证俱在,气的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唐瑛垂头安静跪着,做一个合格的听众,并不接茬。
南齐帝发过火之后,心底又升起浓浓的倦意:“老二真是令朕失望,多年装的淡泊名利礼贤下士,现在是图穷匕见,这是连点体面都不肯留了?”
唐瑛:您老的儿子,我一个做臣子的实在不方便评论。
过得一会,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看来藩王是不宜再留居京中了。”当着唐瑛的面,他亲自拟旨,令成年分封的皇子五日之后离京就藩。
今晚时分,唐瑛总算从宫里出来了,雄伟的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晚霞里,骑马离开的时候回头看去,仿佛天上宫阙,巍峨不似凡间,也……冰冷不似人间。
在清凉殿里跪久了,全身的血液连同呼吸都要被冻住了,她骑马跑起来才觉得渐渐暖和了起来。
唐瑛打马去了晏月楼,点了一桌好菜狼吞虎咽大吃特吃,想要驱散身上最后的一点冷意,临了还剩下许多,令伙计收拾好,出门便扔在了晏月楼的巷子里。
晏月楼下常年有乞丐盘踞,若是楼里的伙计跑出来赶人,那些乞丐便钻进旁边的巷子,四散逃逸。
唐瑛扔出去的食盒被三名乞丐哄抢,其中一名细瘦的少年借着抢吃的功夫小声与她说了两句便带着伙伴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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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府里,元阆接到消息,唐瑛亲自去了竹林寺一趟回宫复命,傅琛私放逆王余孽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他逃不了了。才高兴了没有半刻钟,命众王五日之后离京就藩的旨意就送达王府。
他目中戾气一闪而过,极想留下来见证傅琛的死状,可惜圣意不可违抗,只能下令府内众人收拾东西。
“不能送傅大人最后一程,真是遗憾呐。”元阆在书房内慨叹。
犹记前世他也是离京就藩,只是比这一世的时间要推迟了一年多,等他再次杀回京里,便是羽翼丰满登顶大位之时。
现在的离开意味着在封地蛰伏,倒也无所谓时间先后。
侍立在旁的冯奎道:“主子不必遗憾,可以派人留下来打听。”
都不必他再费心找旁人,红香便戴着兜帽遮的严严实实上门求见。
禁骑司里向来消息灵通,藩王五日后离京的消息在司里刚刚传开,红香便面色惨白,着急忙慌找了个借口要出门,晚玉还觉得奇怪,再三追问:“掌事也没有布置任务,你去哪?”
红香找了个借口搪塞:“我去买几盒胭脂。”
晚玉:“……不是前儿才买的新胭脂吗?”
红香恨的磨牙:“你管我,我愿意花银子,你管得着吗?”
晚玉:“管不着管不着,若是掌事来找你,我也这般说,行了吧?”
红香:管她去死!
傅琛对姓唐的一往情深,姓唐的却恨不得置傅琛于死地,她虽未进过诏狱,可是听说傅琛被打的血肉模糊,连本来面目都要瞧不出来,说不定就是几日的功夫,心里对唐瑛也不免发怵——此女翻脸无情,尤胜傅琛。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明天争取再写个大肥章,一章之内把这段剧情走过去。
晚安。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冯奎引着红香进了书房, 元阆起身:“可是出什么事了?”
红香抬头,露出兜帽下一张梨花带泪的脸蛋:“殿下, 听说您要离开京城, 我怎么办?”
元阆紧握了她的手,无限依依:“父皇旨意下的匆忙,你们司里已经听说了?本王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红香软身偎进他怀里:“我舍不得殿下,求求殿下带我走吧。”
“你若是外面寻常女子,本王早纳你进府了,可是你是禁骑司里的人, 本王不好公然抢人。你也知道本王与你们掌事关系不大好, 她对本王有很深的芥蒂。”元阆对于安抚女人已经颇有一套, 况且理由都是现成的:“要么你想办法扳倒了唐瑛, 要么你想办法让唐瑛同意你离开禁骑司,不然本王再舍不得你, 也不能随意带你离开,父皇若知道了,不好交待。”
轻松将难题抛给红香, 让她自己解决。
红香急的几乎快要哭出来:“唐瑛深得陛下信任, 连傅琛的案子都交给她主审, 哪里是轻易能扳得倒的。”
元阆轻抚她的背:“实在不行你便留下来,监视唐瑛的动静, 等过个两年……你也知道的,父皇严禁诸皇子插手禁骑司之事,不然本王可以亲自去讨你。”他放缓了语调, 深情款款道:“在本王心中,你跟王府后宅子里的女人们都不同,她们什么都不懂,每日只知梳妆打扮,谁能明白本王的报负?算来算去,最明白本王又能帮上本王的也就只有你了!”
红香激动的捂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喊出来——湘王殿下的意思是说在他心里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地位远远高于后宅的湘王妃?
她主动揽着元阆的脖子,奉送温软红唇,语声模糊在两人唇齿间:“……有了殿下这句话,我就算为了殿下而死都心甘情愿!”
红香初时惊慌,被元阆说转,想到她留在禁骑司,于湘王来说还有大用,反而比留在后宅子里与人争宠更得湘王欢心,顿时心境大改。
湘王妃又怎样?
一个失去父族靠山不但不能帮到湘王,还有可能拖后腿的女人,凭什么跟她争?
还未进湘王府,红香一经察觉自己在元阆心里的地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不但不闹着要跟湘王就藩,还决定留在禁骑司做好湘王在京里的眼睛跟耳朵。
冯奎候在书房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女人真蠢,几句甜言蜜语就哄的她肯将身家性命都系在男人身上,可是也正是有这样蠢的女人,才可以为男人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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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禁骑司诏狱内数名囚犯出现高热,面颊额头四肢躯干等出现斑疹、丘疹、疱疹、脓疱,严重的惊厥昏迷,还有两名病人已经死去。
消息报上去之后,南齐帝急令太医前往诏狱,经过诊断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天花。
一时之间,诏狱之内人心惶惶,不说看守之人,便是犯人也害怕不已。
第三日上,诏狱的犯人感染的更多了,唐瑛掩着口鼻过来,与留守的太医商议:“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把已经染病的囚犯都押送到城外义庄去看守,能活下来看他们的运道,活不下来的还可以就近在乱葬岗焚化,省得到处传染?”
诏狱看病的太医平日都是替皇帝及后宫主子们服务,纡尊降贵前来为囚犯治病就算了,还是这等烈性传染病,况且谁人不知禁骑司的诏狱离黄泉路也只差着一步,能活着出去的人也没几个,哪有不同意之理。
“唐掌事言之有理。”
唐瑛歉然道:“司里事情太多,我一时半会可能也离不开,还要组织人手转移病人,更不适宜出现在陛下面前,还要麻烦大人向陛下转达此事。我一个外行,提的建议陛下未必会觉得可行,到时候大人可以说是自己的想法,如何?”
那太医更觉唐瑛好相处,不但为人谦逊还不肯居功,处处妥帖,果然外面传言当不得真,那些进了诏狱的若不是自己身上全是把柄,何至于落在禁骑司的手里。
“好说好说。”
当天晚上,唐瑛便组织司里的人手转移患病或者死亡的囚犯,她带着刘重掩了口鼻挨个牢房查看,进了傅琛的牢房,用手背挨在他额头,惊呼道:“哎呀,刘大人,这个囚犯也发起高热。”还凑近他的面庞去瞧,指着他鼻子上两颗小小的水泡:“你看这人也发起疹子来了,留不得了,赶紧送到义庄去。”
昏暗的光线之中,假寐的男人猛的睁开了双眼,与她对视,简短的吐出三个字:“我不走!”
唐瑛冷笑:“你都染上天花了,不走留着给我们大家传染吗?赶紧别愣着了,绑起来塞上嘴巴送出去,刘大人你来。”
刘重心领神会,指挥着手底下过来把傅琛绑了个结实,又往他脑袋上套了个布袋,准备抬出去——所有要转移去义庄的囚犯都蒙着脑袋,对外交待的是怕传染给司里的兄弟。
傅琛隔壁住着的正是告密的王然,他眼睛被蒙着,身体不能动,听觉倒是很敏锐,听到唐瑛的脚步声去了隔壁,紧接着她叫的更大声:“这一个也感染了,哎呀呀这个可是证人,怎的烧的这么厉害?”
“我没有发烧!也没有感染天花!”他听到王然激烈为自己辩解的声音。
“是吗?”紧跟着他听到唐瑛笑的恶劣,几乎能想象得到她一脸痞像,因为她说:“没事儿,你就算没感染,我也会让你感感染上的。”
王然惊恐到了极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是什么?你做了什么?”
唐瑛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不住道歉:“哎呀对不住,这是之前死了的天花病人的衣服,上面还有天花病人得病之后溃烂的脓斑,本官不小心手抖蹭到了你的伤口上,这下子你肯定是染上了。”
王然惊惶大叫:“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戛然而止,唐瑛冷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把这个人丢到重症患者的牛车上,最好让他在那帮病人的伤疹上滚一滚。”
不必揭开头罩,他都知道唐瑛做了些什么。
她一定是用手刀劈晕了王然。
夜半时分,禁骑司门口排着长长的车队,押车的都是用红布捂住口鼻的司署成员,前面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盖着厚厚的毛毡,瞧不出来到底哪个是重病的天花病人,哪个是已经死了的尸体。
傅琛瞧不见这一幕,被刘重带着心腹直接塞进了队尾的一辆马车,直到听到一声清亮的声音:“出发。”紧跟着他感觉到有股风吹了进来,应该是有人上了马车,安静坐了下来。
过得一会儿,马车缓缓启动,他听得熟悉的呼吸声,很想开口说话,可是车里的人一言不发,他便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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