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精緻的笔记本,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对方。
“你们中间谁是头头?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联繫。”
没有人敢接纸条,谁也不肯承认是头头。
“没有头头?乌合之众?那好吧,你们这些人谁都不能离开现场一步,把自己的姓名、学校、所在造反组织的名称、个人出身简历等情况留下,以备查找。”陈北疆严肃地审视着小伙子们的脸,目光像刀子似的冷峻。
“另外,你们中间谁打人最凶,谁是头头,也要由你们自己查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们,在你们中间,有坏人,有黑手。”
人们面面相觑,争相往后退。
陈北疆怒容满面地逼近人群,扬手把纸条扔了过去。纸条飘飘荡荡地落在人群前面,像一颗炸弹,没有一个人敢捡。
大家只隐约地看清了纸条上的几个字:……中央文革办事组转……
一个愣小伙子猛地推了陈北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撩起运动衣把头一蒙,撒腿跑了。其他人也都跟着跑。跑远了,有个人冲着陈北疆喊:“你查去吧!我们都是头头!”
陈北疆站起身来,掸净身上的土,冷冷地望着跑远了的人群,愤愤地吐出两个字:“群氓!”
土匪进了北京城,立刻把南北城的玩儿主们打得惨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许多大码头的主要首领都遭了他的手。先是南城的大疤瘌被刺了两刀,跪在地上求饶称臣;接着是北城的洋马挨了两砖头,脑袋上fèng了十一针;以后是贵福被扎死,钱被抢,母被jian。再以后,又有许多人倒了霉。
一时间,玩儿主们不敢上街,佛爷们不敢登车出货,谁都怕碰上这个魔鬼。
玩儿主们都把扫除这个害群之马的希望寄托在周奉天、边亚军和陈成身上。的确,能够对付土匪的,也只有这三个人了。
可是,周奉天曾是土匪的大弟子,他能对土匪下手吗?边亚军不在北京,他带着几个佛爷吃京包线去了。陈成呢,也突然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陈成进了京西的大山。
陈成是受周奉天之託去看望王星敏的。一个月之前,一个很俊俏的农村少妇悄悄地找到王星敏,两个人谈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一起进了山。现在,她在大山里的一个农村小学教复式班。
在长途汽车的终点站下车以后,沿着乱石滩走了十几里,就开始上山了。此时,夕阳已经掉到山的后面去了,余晖染红了西天。莽莽苍苍的群山像大海一样起伏不平,一直绵延到天的尽头。
陈成在一座山顶上站了很久。据说,在远古的时候,这里曾是浩瀚无际的沧海。曾几何时,海水退尽了,耸起如此巍峨的大山。也许,这才称得上是历史吧!与历史相比,人的一生是何等地渺小短暂啊!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又想到了父亲。
一个洪湖水里滚大的渔花子,扛着梭镖跟贺龙走时连条裤子都没有,二十年后竟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高级指挥员,进城后又坐小车、吃国宴、搞女人。现在,他的历史终于结束了,又回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前的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既然所有的人最终都要回去,那么苦争苦斗又为了什么呢?父亲举着梭镖和白匪拼命,难道就是为了以后能坐小车、搞女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和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
不。父亲是为着像这些群山一样的东西才去拼搏苦斗的。
当他经过二十年枪林弹雨,二十年的政治斗争,最后连大山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才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成现在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大笑着去死。他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哑谜:切开腹部,是让人们看看自己的内心世界;刺中心脏,是表示心死了。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大山突然没有了,心能不死吗?
也许,父亲在用裁纸刀刺向自己心脏的那一瞬间,是快乐的。因为只此一刀,他就把自己和大山永远地融合在一起了。山是永存的,从此可以不必再去为它而忧虑。
自己的那座山呢?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获得魂归大山后的快乐呢?在这之前,还要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呢?自己有勇气去承受它们吗?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大山已黑成一团,模糊难辨了。
他继续爬山。肩上的两个大手提包死沉。临行前,周奉天、顺子和宝安在提包里塞满了挂面、大米和咸菜。边亚军又派人送来了一大罐子炸黄酱。
没有奶糖,没有罐头,更没有人敢让陈成给王星敏捎钱。
看得出,这些人怕她,怕一个姑娘。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当夜,陈成宿在大山深处的一间农舍里。吃过一大碗野菜和山药煮的糊糊粥,他就坐在屋外的茅檐下看星星,看了一夜。
10
边亚军突然回到了北京。
他把南城各路的玩儿主召集到一起,怒容满面地说:“你们都看见贵福的下场了吧!咱们中间不管是谁,只要还在街面上玩下去,都会是这个下场,甚至可能比他还要惨。
“你们先得想明白了,还敢接着玩下去的,就跟着我去找土匪;怕了的,就趁早回家去。”
说完,他拍出了一千块钱:“三天之内,你们大伙儿凑足三千八百元。打死土匪以后,我边亚军加倍奉还。”
当晚,就有人把四千多块钱给贵福的母亲送去了。但是,钱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那个女人疯了,见到钱就怕,说是贵福的血。
第二天,边亚军带着一大帮人上了街,寻找土匪,为贵福报仇。
有人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周奉天。他微微一笑,说:“边亚军是好样的,不过,我们也该干点儿事了。”
他派人去找宝安和顺子,宝安来了,顺子没有来。
顺子碰上了土匪。
顺子手下的一个佛爷好久没有上贡了,顺子在街上闲逛时正好碰上了他。
佛爷苦着脸说:“这些日子手气不好,连饭辙都混不上。大哥,你宽限几天,有了,一定给你送去。”
顺子没奈何,只好放他走了。
巧的是,中午顺子去前门老正兴餐馆吃饭,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佛爷。他陪着两个圈子在吃饭,桌面上摆着不少酒菜。顺子没说话,转身就出了餐馆。佛爷赶紧追了出来:“大哥,今晚,安定门外。”
出安定门往西走,有很大的一片苗圃,“文化大革命”以后没人管了,仅一年的时间就长成了荒林子。因为这里僻静,很少有闲人来往,所以,也就成了玩儿主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天擦黑的时候,顺子进了小树林。远远地看见林子深处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就走了过去。
佛爷没有来。来的是一个矮粗壮汉和几个小玩儿主。一见到壮汉那颗硕大的头颅和两只蚕豆似的眼睛,顺子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是谁呢?
“你他妈的就是顺子?”壮汉的声音沉闷、粗野,透着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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