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启布尔三号的门,便产生了不祥的感觉,在我把灯点亮之后,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琴酒瓶上有只壁虎。因此,正如我的想象,或许我在准备出门用餐时,就是它在梁上倏忽游移。那只壁虎有将近一呎长,丝毫没有缺乏蚊子可食的迹象。我们互有反应,然后壁虎开始纹丝不动,直到我朝它前进一步之后,它才在瓶子上转了半圈,我开始担心琴酒会打翻,从床边的茶几上掉落。今天晚上已经泼洒四溅得够了。
我和壁虎算得上是旧识,我知道,在世界上的这个角落,要想象它们不住在卧室里,根本是空想,但当我在准备就寝的时刻,还是不喜欢有太多这类活动量极大的动物在屋里逡巡爬行,当然也不喜欢它们疾驰越过床单或慵懒地躺在床头。
我再往床边的茶几前进一步。壁虎先生静坐在瓶子的另一端,因此我可以研究它的腹部和肛门,它们受到折射的影响而稍有放大。它一动不动,但是头和尾巴都伸在瓶子外面,这只小蜥蜴满眼深意地盯着我,直觉上知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走:完全静止不动,希望就此化入周遭环境之中,或是一个箭步冲到墙上,将天花板当成避难所,或是最好有个屋顶的横梁背后得以栖身。
诡谲的是,和这只营养充足的家居壁虎一场会晤之后,更让我下定决心,非得尽快来杯黄汤下肚,而今我开始担心,这只莽撞的生物将使我的计划泡汤,不单是今夜,还包括往后我在岛上的停留时间。这瓶琴酒近乎全满,我想到,仔细筹谋我的最大利益之后,它可以让我在搭机返乡之前,撑过在此的三个夜晚。我在抵达植物园时,曾检视过那个迷你酒吧,里面除了啤酒和矿泉水之外一无所有。
我伸出左手,准备在瓶子万一掉落之时及时接住,一边向着壁虎前进一步。但是我这位不速之客还是感觉到,它如果采取被动而占领式的抵抗战略,会比拔腿就跑有利。但我对那个瓶子里的内容实在太过关切,因此我决定进入浴室,让壁虎有机会保住颜面地自动消失。然而,有太多时候,壁虎打翻了洗发精和漱口杯,让我记忆犹新。现在,让我最忧心的是,我留意到瓶口并未拴紧。
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抓到瓶子,但我也同时会抓到壁虎,而我必须承认,我和那些爬虫类的关系总是多少有点模糊。它们让我很着迷,最主要是因为它们和古生物学的关系,但如果要我去处理它们就不妙了,而且它们会爬上我的头发,真是令我深恶痛绝——尤其是在我正要上床的夜里。
对大多数人来说,蜥蜴是一种神秘而令人着迷的动物,虽然我自以为是个蜥蜴专家。有人可以对细菌或病毒培养出专业的兴趣,这并不表示他们真的渴望和它们发展出亲密而不设防的关系。自居里夫人以降,每一个X光狂热分子在和放射性同位素玩着迷人的游戏时,都会严格把关保护自己。你看见蜘蛛或许如临大敌,但还是可以针对这些肉食性节肢动物的形态写出一篇图文并茂的论文。
谈到像壁虎和鬣蜥蜴这类脊椎动物,大家一定会觉得它们比细菌或蜘蛛,还要有知觉能力。自从我在挪威老家发现了那只死去的小鹿,我便不敢对动物等闲视之,而且我现在也无法再去结识新欢,我不想让一只蜥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绝不是在夜里的此刻,也不是在我认为是属于我私人空间的房间里——无论这是买来或是租来的——而且我还表示过我不愿和任何其他房客共处一室。苍蝇没有脸,没有明显的表情,但蜥蜴是有的,稳稳坐在那琴酒瓶上的壁虎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能先喝一小口琴酒,在和那只有意识的爬虫类作近距离接触时,几乎就可以确定有能力克服那些微的反感。但这里的微妙之处在于事件的先后顺序有所不同。我得吸入一点酒瓶的内容物,才有胆子去将它举到我的口边。情势完全陷入胶着,这小小的恐怖戏剧上演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得多;我累了,非常非常的累,而在喝上一点我的安眠酒之前,却没有勇气躺下,睡在一只壁虎身边。
但我也不能老站在那儿,在日期变更线的长途跋涉一天下来,我的脚痛得厉害,面对一只两眼直视的爬虫类,这实在太过狼狈,它从来没有一刻移开目光,当然也正在评估当中。因此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轻轻坐到床上,近到万一瓶子掉落之时,可以将它抓住,这实在是不无可能,因为这只夸张的“半指”壁虎,是我见过最肥的一只。以这只生物的力量与体重来说,它绝对有能力将瓶子砸到地上,至少这是最坏的情况,我对这点不再有一丝怀疑,也无暇思及其他。
我们坐在那里,长时间瞠目对视,我在床缘,而那壁虎就像狮身人面像一般,坐镇在我的药局门口。将手轻轻一拍就足以让壁虎放弃一切消极的抵抗,然而无论是仓皇逃逸,或是居心歹毒,它都可以保证在我合掌之后的几个微秒之内,将我的瓶子摔碎在地,接下来就是一个步履蹒跚的灵长类要来清理善后,留住瓶内的残酒。这些生物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各种反应几乎都带着透视人心的本事。而眼前的这位先生是该物种尤其机警的一员。
我决定要将它命名为高登,承袭瓶子上的标签。我坐到床上之前便已发现它的性别。高登先生已经过了它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它大概比我老了二十来岁。在它的物种之中,卵生雌性壁虎一次只能产卵两三颗,但我想它已子女成群。高登早就当上了祖父和曾祖父,这点我很确定,由于它的物种在一九七○年代才被引进斐济,因此它的祖父大概可以算是塔弗尼岛的第一代移民。
我可以断言,是它自己的生活经验教它要留在瓶口上,因为它心下明白,我们正处于对峙状态。它一定发现这些穿着衣服、头上有发的灵长类实在不构成威胁,虽然它应该明白,撤退其实也并不吃亏。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高登或许拥有酷好求知的本性,或甚至有社交倾向。
我渴望着狂饮一番,因而逼视它那垂直的瞳孔,轻声斥责:“你现在给我滚下来!”
我想它的呼吸急促了一点,或许血压也升高不少,但除此之外,它还是不动如山。它就像那些警察必须驱离的消极抗议群众一样,无论他们是在抗议筑路或是抗议执照的发给法令太过宽松。这位即兴抗议者不像我,它甚至不用眨一眨眼,壁虎没有可动的眼皮,这实在让我烦躁不已,不只是因为我必须时时留心而不能有丝毫大意,还有在我眨眼的短暂片刻里,我看不见它,而它却可继续观察我。一瞬间对一个人来说,比对壁虎要短暂得多,因此感觉起来像是我在打一次又一次慵懒的瞌睡,而它却可以持续长时间凝神瞪视着我。
“好,”我大声说,“我受够了!”高登毫不让步。它不仅是打死不退,显然还像个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老学究,除了欺骗一个比他高级而亟需镇定剂的灵长类之外,或许得不到其他的安慰。欺骗——是的,就是这个话——因为那天不是还有人一心疑惑,有人相信永生,有人最近才被一个女人抛弃。就是我在认识那位火柴盒飞机飞行员的时刻。壁虎高登和那位头发斑白的飞行员有着分毫不差的表情,同样犀利的眼神,同样皱缩的颈项,下巴带着一团肥油,还有壁虎像铲子一样、短短的五根手指。Hamidactylus(蝎虎属)的意思就是“半指”,那位飞行员亦同,拥有数根半指。情况开始明朗起来。这一天以来,我并不是第一次觉得像恐怖片里被挟持的人质,而这种紧张的情境再度释放出一种猛烈的饥渴,眼前的际遇却让我无从抚平。
我怒不可遏,因而再度评估闪电攻击的可行性。最后我否决了这个构想,原因是,在奇袭战略的运作之下,或许可以保住我的酒瓶,但必须失去大半瓶中物,危险性仍在,尤其假如高登的反应不当——而我却无法排除其可能。我甚至无法忍受失去一小滴的琴酒。
“听着,”我说,瞪视着这位远亲的眼睛,“我实在很不愿意掐住你的喉咙;我想,如果我们够诚实,我甚至不会想要你离开。我想要的,只是你端坐其上的瓶子。”
我毫不怀疑它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因为它从头至尾都在告诉我它无所不知,而且持续进行了超过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在我出现之前,它便已坐在我的瓶子上抓了好久的蚊子。显然我没有权利要求它走;相反地,我才是侵犯它地盘的人。它和我素昧平生,因此假使我还不立刻撤退,或至少让它安静度日,它就只好被迫让瓶子消失,大家闭上嘴巴。我注意到它的尾巴末梢有条棕色条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如果我能够喝上几口,这其实花不了几秒钟,你就可以再回到瓶子上。我可以把一只爬虫类压扁,我在这方面是黑带高手,而且既然双方无法完全互信,我建议你爬下来,先到茶几上休息片时,让我喝上一口。我还得把瓶口转紧,否则双方的误会或许会造成我们只剩下杜松子的味道可闻。”
它的脸上一无表情,但它接着说:“这个我听过了。”
“什么?”
“你和你的瓶子一起去死吧!”
“我想你不太了解我有多么渴。”
“嗯,我可是很饿。”它回道,“而且我一天里面只有这个时候会吃东西。蚊子喜欢酒瓶,你看,它们随时都会在这里降落,我只要把舌头伸出去,吸进来——故事结束。”
它说得对,虽然它竟然在教训我有关壁虎的习惯,这真是让我感到有点厌恶。但是为了瓶口没盖紧的那些瓶中物,我们完全可以共同栖身在同一个房间里。高登可以坐在瓶子上,解决蚊子的问题,让我不受打扰地睡个好觉,早晨醒来身上不会有痒痒的疙瘩。在古时候,斐济酋长睡觉的时候,会有个“喂蚊人”身子坐在旁边,让蚊子咬,因此酋长可以不用遭到蚊子的侵扰。当效率奇高的壁虎在岛上繁殖开来,对喂蚊人的需求应该就不那么强烈了。今天它们几乎是永远必备的家用品。
我有了个点子。
“我去拿另一个瓶子来,”我说,“你可以换个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凉啤酒瓶,那真的可以吸引蚊子过来。”
它坐在那儿思量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它说:“老实说,我也被你吵累了。我接受这个交换条件。”
“你真是太伟大了!”我大叫起来。
我高兴了一会儿,还没忘记赞美我自己真是足智多谋。
“那么你先离开那个瓶子吧!等会儿你就会有只新的酒瓶。”
但现在这只小野兽却来了一阵**。它固执地说:“先去拿啤酒瓶,我就下来。”
我摇摇头:“在此同时,你可能打翻我想要用啤酒瓶交换的东西。有时候粗手笨脚并不困难,不是吗,尤其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的时候。”
“你只要不来抓我,瓶子就不会打翻。但现在你打消这个主意吧!”
“为什么?”
“我觉得我现在的位置很好。”
我还没放弃请它移动的希望,因此我说:“如果这里还有蚊子,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比较喜欢冷啤酒。所有的蚊子都会喜欢冷啤酒瓶的冰冷感觉。”
它只是一脸嘲讽地瞪着我。
“哦,是啊,那么你想我坐在一个冰冷的地方,结局会是什么?像我这样一个敏感的小伙子,那简直就是自杀。不过那或许就是你想到这个点子的主要原因吧?”
不是的,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个明显的事实,高登是个冷血动物,只要它在一个只有摄氏两度的表面待上五分钟,就会昏过去。
“好吧,那我帮你把啤酒瓶加热好了。我乐意之至。”
“笨蛋!”
“啊?”
“那它就再也不凉了,我宁可留在这儿。”
现在我发怒了。
“我根本可以用我的双手,把你打到地上,压成肉酱,你知道吗?”
我几乎可以听见它的笑声。
“我想你不敢,或者你做不到。光是现在,你就在赞美我的反应速度了,不是吗?你说,几乎可以说像有透视眼一样。”
“我只是这么想,可没这么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现在它真的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有透视眼,我们就是有透视眼,无论我听到你说什么,或是猜到你在想什么,其实都没有两样。我想我会看到你的手以慢动作向我伸过来,要好久好久之后,它们才会到我这里。同时我会有很多时间用我沉重的尾巴向你道再见,然后全身而退,回到天花板上。”
我知道它说得对。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几乎大吼了起来,“我通常不太和爬虫类争辩的,但是我很快就会失去耐性。”
“不太和爬虫类争辩,”它重复我的话,“这种讽刺的话留给你自己吧!”
我跌坐回床上。截至目前为止,如果它真的执行它的威胁,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都没有机会拯救我的酒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逢迎地说,“事实上对你这样的生物我是敬佩有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像你这样的生物,”它嘲笑着说,“最阴险的偏见往往就在于你连自己都看不到。”
“我真的不想再争论下去了。”我向它保证,“不过听起来,你好像有着很深的自卑感而无法自拔。”
“当然没有。当你这个物种还像地鼠般大小,还是那么毫不起眼的动物时,我的叔叔阿姨就已经称霸整个地球。它们之中还有许多巍巍站立着,有如骄傲的轮船一般。”
“好啦!好啦!”我说,“我知道那些恐龙的故事,而且我可以分辨单弓类和倍弓类之间的区别。但是我要警告你,我甚至还可以分辨鳞龙类和古龙类之间有何不同。所以,不要太吹嘘你和恐龙是什么近亲,内陆的鸽子与鹦鹉,它们和恐龙的关系都比你还亲。”
我想我用分类学的标签封了它的嘴,它坐在那儿良久不发一语。或许它连个拉丁文或希腊文都不懂。许久之后,它说:“如果我们再回头一点点,我们就有关联了。所以我们都是脱离不了关系的。这点你可曾想过?”
这点我可曾想过?这样的蠢问题我根本懒得回答。但它不愿放过我。
“如果我们回到石炭纪,你和我都是同一个父母。你毕竟是我的兄弟。你知道吗?”
这显然已经扯太远了,但我最主要的关切,还是不要失去那瓶琴酒。
“我当然知道。”我说,“你会知道也是因为我知道的关系,或是在这座岛上有另一所壁虎大学?”
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这句话激怒了它。刚开始它狠狠瞪着我,表情极为冷酷;看起来它好像全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然后,我打从一开始便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突然间,它在琴酒瓶上猛烈摇动二点五次,我本人便目睹酒瓶晃动了一吋两吋;但是最糟的是,这一场天摇地动将瓶盖完全松开,掉到桌边茶几上,接着滚下地面。我感觉到眼泪溢满我的双眼,因为现在这只暴怒的小龙已经展现它对我的支配力,而且其实不用太多力气,就可以让我的世界裂成碎片,诅咒我彻夜不眠,喝着斐济啤酒。它和我杠上了,我想,自从我在飞机上,当罗拉将膝上的大地图摊开,当我给了它几个不屑的白眼,当我还在塔马尼维山上稀薄的空气里,情况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这一切便开始了。
我从地上拾起瓶盖,怒火中烧,但我一脸勇敢坚强,平静地说:“我承认,说你上壁虎大学是有点不礼貌。你能接受道歉吗?”
它现在就在琴酒瓶前,背对着我,因此它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我。
“你说侏罗纪和白垩纪是爬虫类的全盛时期,这么说是对的。”我继续说道,“你们比那最初演化出来的原始哺乳类还要先进,而且一直到白垩纪末期,你们都比有袋动物或胎盘类哺乳动物高级。这点我的确是了解的。因此那些造成第三纪开始的要命陨石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为什么?”
“你们的前途是那么的光明。你们之中,有许多都已经开始用两只脚行走,有些甚至和我们一样是温血动物,我真的相信你们正要形成进步的文化,会开办大学和研究机构。有些物种距离这个前景也不过几百万年,这其实并不算久,想想恐龙在干燥的陆地上称霸将近两亿年。比较起来,只要想想我们人类所做出的巨大改变,也不过是过去两百万年的事,我指的是基因上的进步。文化上的成就都是用世纪衡量,十年一算,实在不值一提。”
我听见自己在胡言乱语,再度害怕自己说错了话。我是否又在吹嘘自己的物种,而对爬虫类所受到的伤害幸灾乐祸?我等于是在落井下石。
“就像你,我相信在侏罗纪和石炭纪时期,你的祖先是最先进的。然后因为地球和另一天体之间的无心撞击,而毁了一切。这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无论就进化历史或就整个宇宙的观点来说,或许截至目前为止,那是我们地球为了取得智慧,第一次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你的祖先却因为某个流星偏离轨道被这星球的引力无情地吸引过来而毁灭。这使得你们慢了几百万年。”
高登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刺穿了我,而我却不敢让视线须臾转离。我用上最甜蜜的舌头,以为自己可以让它稍稍软化。
“你说我们慢了几百万年是什么意思?”它说。
现在它已经比较愿意妥协,就像个淘气的小孩想要爸爸继续说故事一样,即使它并没有了遂心愿得到巧克力。
“你们没办法第一个登陆月球。是那只地鼠的后代赢了比赛。”
我咬咬下唇。我又失言了。
“谢谢你,你可以不用继续侮辱我了。”它说,而我明白,这是最后通牒,接下来,就在今天晚上,与前述流星一样的一次灾难会再度降临。
“我怕你又误会了,”我说,“这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在三更半夜里总是头脑混沌得很,尤其是当我在设法避免……嗯,呃,没事。不过就像您英明睿智的说法,我们都是血亲兄弟。事实上,在我们基因里那一大串相同的排列,我们都是五指四肢,同时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学着看待这个我们所居住的星球为一个共同的舞台,或是共同的利益空间,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对方。由于流星迷途而造成的混乱撞击,而失去几百万年的,是这个星球本身,而不是你或我,或更正确地说是我们两个。我们必须了解,即使是一枚行星,也没有无限的生命,总有一天,地球也会走到它生命的尽头。假如不是那颗任性善变的大石头,现在坐在这床边的是你,而我则得在房里到处狩猎昆虫。这也可能会再度发生。或许接下来要遭殃的人就是我。那是可能再度发生的!宇宙意识与类似的宇宙无意识之间,所有的权力平衡都靠不住,宇宙的恐怖主义会造成我们这小小的口角微不足道,或许我该再附带一句,像这样的平衡感,就像大卫带着他小小的弹弓,面对毫无理性的哥拉斯,后者的火力包括脾气暴躁的流星和陨石。智慧是很难适应环境的,外头有大量的冰、火和石头,实实在在的一大堆,因为有成千上万颗冲动的小行星在火星和木星之间游移,它们的轨道极不稳定,只要再来一次不幸的交会,就会有另一颗飞出自己的轨道,冲向地球。所以,等一等吧,下一回灵长类或许消失殆尽,或许就轮到蜥蜴亚目的壁虎科,为大自然努力取得更多关于宇宙的知识。不过到时候不知是否为时已晚,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谁知道太阳什么时候会变成一个红色巨人;不过我不应该妄下论断,只能祝你幸运。有一天,或许你们会带着蜥蜴的一小步,大自然的一大步,那么你必须记得,我们也曾经参与这趟旅程。”
“你话太多了。”它说。
“是太多了。”我承认,“这就是所谓的宇宙尘埃。”
“你对我的家族目前的状况没有一句赞美的话吗?”
我相当同情这项抗议。
“哦,当然有,我有最高程度的敬意。例如,千百万年来,你们都可以远离酒精的影响,这就让我佩服到了极点。也许这也是你们如此长寿的原因。我相信爬虫类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可以告诉你,原始人类的生活有时候是一种负担。或许这就是我们必须忍受一点异常——那一两个多余脑回——的原因;我并不是在自艾自怜,因为谁又晓得是否有个奇怪的爬虫类,终其一生必须忍受着某种遗传疾病之苦。不过我的意思是说,酒精实在太容易取得,例如,各式各样的果实都可以产生酒精,而你们却没有一个会对酒精产生依赖,我指的是每一目,从喙头目、鳞片蜥蜴、鳄鱼到倍弓类。虽然我觉得很惭愧,我对乌龟的饮食习惯所知不多,但我假设所有龟类大概也都可以滴酒不沾,至少可以很长时间不用喝酒,因此它们可以活得很久,有些种甚至可以活上两百岁。例如,希腊陆龟。据说曾经有一位圣彼得堡的主教活到两百二十岁,虽然这或许有点夸张,文献就曾经指出,在一七六六年,有人在塞其力斯抓到一只成熟的巨龟,它在人类饲养的情况下活到一九一八年,因一项意外而死亡,当时它已经失明一百一十年之久。不过长寿并不是乌龟的专利,我当然知道,一般而言爬虫类都活得很长,但这并不是说你年纪一大就会染上酒瘾,这在我自己的物种里是很常见的悲剧,至少在那些崇拜多余脑回的文化里,这真是有点过度,或者应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这使得他们对宇宙充满恐惧感,害怕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太过短暂,而时空却是如此无限。”
“像我说的,你的话太多了。”
我最后来一串长篇大论的目的是要让它比较温顺一些,而如果适得其反,我无疑将迅速失去我的琴酒。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投降。
“高登先生。关于这酒瓶,我决定要投降。”
“明智的抉择。”
“所以我们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了吗?”
“我一整个钟头以来都想这么做。”
“不过,你自然不会反对我把它的盖子拧紧吧。大家都得学学这件事。”
它没有回答。
“这不会影响你捕捉猎物的,我肯定。相反地,我相信我听说蚊子很受不了琴酒的味道,他们说蚊子对它是避之唯恐不及。是不是因为这样,英国人才会在殖民地喝这么多这种酒,以免自己染上疟疾?”
听到这里,它稍微更动自己的位置,或许是要让我进入它的双眼视界,壁虎的视觉角度大约不会超过二十五度。
“你试试看。”它说。
这个简洁的答案有两种解释方式,因此我问:“这表示好啰?”
“不是。这表示你的用语应该要更小心。因为你是对的,当然,比起安全妥当的酒瓶来说,没有盖子的酒瓶需要更加倍小心处理。”
“你一点都不累吗?”
“我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壁虎。你知道的。”
我已经不太担心我在马拉福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也许我可以在旅馆或梭摩梭摩的商店里买瓶琴酒,虽然我知道斐济的法令与规范里并不放松牵涉到酒精的买卖。但我很确定,我需要喝好几大口高登酒瓶里的酒,才能安睡一整夜。我现在已经准备要赌上半公升的酒,让我保住当晚我需要的足够分量,因此我可以根据一个全新的前提,筹划来次突袭。这个前提会造成大量流失,但可以省下足够的瓶中物,让我安度今宵。但更糟的情况是整瓶都掉在地上,一想到高登要看着我趴在地上,在酒全部渗入地板之前,舐起我那已经脏掉的镇定神药,我就得再从长计议。
在房间中央,离我大约一步半的地方,放着我的黑色旅行袋,我突然想起里面有一盒某一趟航程带下来的果汁,上面还有一根吸管。我的意思是,空服员交给我时,上头就附着一根吸管。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张牌了,而这一回我不打算告诉那个骄傲的恐怖分子,我在打什么主意,无论它有没有透视眼。
我左手伸向床边茶几,两眼紧盯着酒瓶和高登,我设法抓到旅行袋,几秒钟之后,我又坐在床边了。
“你在玩什么把戏?”它问。
“我只是想上床睡觉。”我扯了个谎,“我真的是一个在白昼活动的生物,你知道的。”
“你的那些地鼠老祖宗就不是,”它说,“它们在夜里天气凉爽的时候爬出来猎食,因为那个时间它们的冷血杀手必须静静待着。”
我一边打开旅行袋一边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过,如果不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颗陨石,现在要上床的或许是你,而我得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昆虫吃。你好像只能知道我所知道的,不能更多,也没有不同。”
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测试它的脾气,同时要隐藏我正在抓取一个果汁盒。不久我便将吸管拿在手上。
我不会笨到去要求高登施舍一些它栖身其上的可怜汁液给我,我只是靠近了酒瓶说:“我多少是个爬虫类的鉴赏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这点。你是个狂热分子。”
“不过我或许还不够强调,我对壁虎更有特别的偏好。尤其是那三十五种‘半指’壁虎。”
然后我把吸管放进嘴里,伸进酒瓶,奇妙的是,高登竟然纹丝不动。或许它不敢有任何动作,我想,也可能它还没弄懂怎么回事。
我确定我吸了好几大口之后,才停下来换口气。但是我办到了,我顺利完成了少见的伎俩,从酒瓶里喝到酒而唇不沾瓶。现在哥伦布的蛋已经不再是要紧的问题。
“啊,妙极了!”我说,一边大声地打嗝。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故意表现粗鲁,或是要展示一种出自于酒精的傲慢,它就是如此自然地流露出来。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立刻感觉到心情变好,勇气回笼。高登将这点考虑在内,打从一开始便坚决不让我顺心遂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下一秒钟,这位半指拼命三郎开始绕着酒瓶打转,虽然我用一只手指将它稳住,还是无法避免那些珍贵的琼浆玉液泼洒出来,流到茶几上。但我算到这点,因此决定放手,我知道它一有机会就会跳到我身上来,而我对壁虎的感觉很复杂,还不想用这种方式去认识高登。
“我告诉你,”它说,“你只要再试一次,我保证让你后悔。”
我有点同情它的这项忠告,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如果我能够再喝上几口壮胆,我的勇气就会升高到足以背叛它的程度。即使在最初的这几口神药下肚之后,我的手指已经开始有点蠢蠢欲动。
“了解。”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会介意我测试这支吸管——它真的是防水的——而且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要把你压扁。”
“或许你也该给你那口头痢疾吃点止泻剂了。”
的确,此刻我对壁虎高登也没什么话说,就像心理学警官对挟持人质的人一样,只是他会假装关心后者,图的只是多一点时间,因此他会让对话持续进行。其实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样的,因为当双方僵持不下,当挟持人质的暴徒知道自己暂时被优良的兵力包围,他也得争取一点时间。
它说:“或是你得说些比较有意义的事。”
“你想谈吗?你想谈些有意义的事吗?”
“还早得很,如果你在附近,蚊子会比较喜欢来,轮到我吃它们的时候,或许它们会变得比较肥胖,更营养些。”
我不喜欢这个帮壁虎喂蚊子的构想,而当它附加了这句话,简直就是可以用无耻来形容:“而且我满希望你把灯打亮之后,不要太早关起你身后的门。”
实情是,我会在开灯之前,先把门关上。我在热带住了将近两个月,虽然我对蚊子不是很敏感,却还是很小心不要把它们带进我的卧室,只是为了要尽可能减少壁虎的数目。
“我们可以无所不谈。”我说,“你喜欢美式足球吗?”
“完全不感兴趣。”
“板球呢?”
“没兴趣。”
“稀有邮票?”
“别闹了!”
“那么我建议我们来谈点关于实境的问题好了。”
“实境?”
“是啊,有何不可?或是你觉得这个话题太广泛了?”
“好吧,继续,反正我天亮之前都不会上床。”
“最重要的一点,它巨大无比,而且老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人确实知道它从何而来。”
“太阳吗?”
“不,实境。这是我们现在谈的重点。我想我们一次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太阳系只是我们所知实境的沧海之一粟。整体来说,实境包含了大约一千亿个星系,其中之一就是我们银河系,我们那小小旋转的银河,在这里面,太阳只是一千亿颗恒星之中的一小颗。就是它,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升起,然后地球上就会开始了全新的一天,就像我们在这日期变更线上的情形:‘每个新的一天开始的地方’。”
“那么实境果然可观。”高登评论道。在我看来,这个评论让它显得更加愚蠢。
“但是我们只是在这里待上一小段时间,”我说,“然后,咻!我们从长远的永恒之中消失。例如,我会在几年或几十年后离去,然后我便无从得知此地有何进展。显然我在一亿年后也会缺席,然后我在一亿年减掉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时间之内,我都不存在,别忘了减掉今夜稍后的时间。”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庸人自扰。”它几乎是在安慰我,仿佛它并非我这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让我觉得最困扰的倒不是人生的短暂。”我继续说,“我甚至可以休息一下,眼睛稍微闭上一点,因为即使现在说出实情,也只会让我觉得伤感。我感到最不满的是,我在休息之后,竟无法再回到实境。我并不坚持一定要再回到同一个地点,这个银河系里;我的意思是,如果因为怕太拥挤,我也愿意考虑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星系,至少如果那里有个酒吧,而且我会再世成为两性之一。在禁欲的星球上,其繁殖过程是雌雄同体,这对我丝毫没有吸引力,因此我要躲远一点。问题不在于离开,而是无法再回来。对我们这些拥有两三个基本上是多余的脑回——它们基本上是多余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备而不用——的人来说,这样的想法有时候会毁了人生的所有乐趣,而且这不只是情绪上的问题。我们不只是说它会攻击到人的情感,它还攻击到我们的理性。你可以说,这两三个多余的脑回影响到的就只是这两三个脑回而已:它们还会咬自己的尾巴,并不是为了好玩,其实是带有恶意的;换句话说,它们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特色,而且不容易将它去除。蜥蜴可以轻易舍弃遭到攻击的尾巴,在较高级的灵长类身上,却找不到蜥蜴这种具有自割能力的大脑构造。当然,遭到攻击的神经元突触可以麻醉个几个小时,例如,用点琴酒,不过那只能稍微减轻症状,却无法完全解决这种狼狈的困境。”
“我知道。”它就说了这几个字,而现在我已经真的开始怀疑它是否只是在唬我,因为我实在不相信它懂得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对生命基本功能没有任何作用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就是多余的大脑——让我们可以了解一点关于地球生命演化的过程,一些大自然的基本原理,最重要的是,宇宙的历史,从大爆炸到今日。你知道的,我们不会在脑袋里装些骗小孩的玩意儿。”
“深感敬服。”
“我们刚刚谈了一些关于实境的历史,它的地理与宇宙本身的本质。但是没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精髓是什么,至少不在我们森林里的最后一棵树上,宇宙的距离并不只是巨大而已,它们根本就是难以想象。问题是,如果我们的大脑,这么说好了,如果它能够大个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个百分点的有效运用,我们是否能够了解得更清楚——从最深刻的层面去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你认为呢?你相信我们已经用尽全力调适自己,无论我们的大脑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样?因为有些事情无疑是指向这个事实:原则上,眼前所知已近极限,我们不可能了解太多。假如实情真是如此,我们的大脑却正好足够去了解像相对论、量子物理与人类基因组,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在这些领域里,确实没有很多漏失的环节。我怀疑,即使是最进步的黑猩猩,它们能对大爆炸有丝毫了解吗?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离吗?或是,简单一点,看得到地球是圆的吗?这里有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人脑能够大一点,它就会禁止女人直立行走。现在,我得加速指出,人类如果无法直立行走,大脑就不可能发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很精妙的平衡状态,所以,我用另一种说法好了;对于这个我们飘浮其中的谜,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少,或许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个宇宙的智慧,竟要被局限在这么平凡无奇的解剖学限制上,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的方程式却似乎颇为合理,岂非奇怪?看起来这个方程式的X或许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这个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来,就是意识本身。人类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够让我们了解何谓光年,距离最远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实验室里与在大爆炸之后的前几秒钟,最小的粒子如何运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处,为什么就不能有个比较大的脑袋?”高登插嘴道。
我忍住不笑。
“这当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个大脑可以,比方说,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书,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难想象有个单一的脑袋可以吸入人类从古至今的整体智慧。我怀疑的是,就理论上来说,人类对宇宙秘密的了解,是否还能比眼前的所知丰富许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可以简化到宇宙本身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块陨石,就可以开始计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学成分。但是当这一切都已完成,就无法再从这石块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这些分析,它只会维持原貌,以及它向来的模样。因此你只能将它搁在一边,或许放到博物馆里去聚集尘埃。而我们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因为,石头究竟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不太听得懂。”高登叹口气。它似乎已经几近精疲力竭。
“好,就是这样,你看吧!我只是说,或许科学的年代已经濒临闭幕阶段。我们已经达成目标。而目标就是意识到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我们介绍自己去认识宇宙,宇宙也强力展现在我们面前。或许科学已经到了终点,这就是我的意思,或许我们已经知道了值得认识的一切。而当我说‘我们’,请你谅解,我指的不是我们两个,我谈的是整个宇宙中的所有其他潜在的脑袋。假使真是如此——而这是我目前假设的理论——假使果真如此,实境便将永远默默无闻,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我是谁?问问实境。但不会有人回答。没有人看到或听见我们。我们只看到自己。”
“我真希望能够帮得上忙!”高登喃喃地抱怨着,毫不让步,而它如果有点智慧,就该移驾离开它坐着的酒瓶,这无疑就是帮了大忙。
“但是你说你相信有永恒的生命。”我插嘴道,“所以,你如果没有副驾驶同飞,就不该载人;不过,好吧,我们可以把这个搁在一边。像你这样的个体相信有永恒的生命,你觉得正常吗?”我问。
“我从来没遇见任何一只壁虎持相反的论点。”
“可以更明确一点吗?”
“没有一只壁虎会否认生命可以永恒存在。我觉得爬虫类都不曾想过生命可能有终止的一天。我们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想法。”
它继续说着,听起来像是在模仿我说话的方式。
“我指的是,在脊椎纲的四大目里,每一个属与科里的所有爬虫类。我们没有一只会去想到生命将在某一个阶段停止。”
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假如我将人类的历史往前推移几个世代,灵长类也是一样的状况。从广大的虚无之中冷却下来是一种新的现象。而且谁又敢说呢,也许在整个宇宙里,没有任何一个星球知道何谓对死亡的恐惧。它说:
“有个世界存在。以几率算来,几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应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来,起码没人来问,何以一片空无。”
我没有回答,它追问:“你听见我说了什么吗?”
“是的,当然,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这是你们岛上的这些人四处捏造出来的,或是你们在某一本老谚语书上看到的?”
它没回答,因此我试着要它继续说话。
“你们长久以来都在想着这些事吗?或者你们都是吟游诗人之类的?”
但是它才正要开始,因为现在它宣告:
“我们生自并生出我们一无所知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也许你该收拾收拾睡觉去了,”我说,“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你随时可以上床,”它像在挥手解散,“我来照顾这个酒瓶。”
“死都别想!”我尖叫着,决战时刻终于到来。我的神经元突触正需要麻醉一下。
说完,我跳起来冲向它和酒瓶。
高登愤怒地爬过我的手,全速冲到墙上,酒瓶打翻掉落地面,让要命的镇静剂泼洒出来,消失在地板的裂缝当中。等到我终于攫获酒瓶,举向灯光,发觉只剩下两口,最多三口。我将酒瓶塞入口中,一口气喝个精光。
“你这只猪!”它在墙上大声喊叫,“不过我们总会再见的!”
在我睡着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高登在用西班牙文背着这些句子,窃自安娜与荷西的许多对实境的描绘:
“假如真有上帝,它必然善于留下身后的线索。不仅如此,它还是个隐藏秘密的艺术大师。这个世界绝对无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秘密一如往常。星儿们在窃窃私语。但无人忘记宇宙大爆炸。从此以后,神静寂了,一切创造远离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颗卫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别期望着友朋的呼唤。在外太空里,不会有人带着印好的名片来访。”
在那一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隐约记得高登说了一些话,企图让我终宵不眠,但我想它在大约五点的时候,说了如下箴言唤醒了我:
“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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