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亚洲
贾德终于来了。他是第一次来中国,前天来的上海,今晨五点钟起床就匆匆赶来杭州,下午四时又要乘火车回上海,然后再要到南京,然后再要到北京。
关键是,他终于来杭州了。
现在他走进了位于西子湖北岸的“江南文学会馆”,在这里的浓郁的树荫下和秋日的阳光下,他要讲话。
这位挪威人要讲的是关于宇宙、世界、生命演化、人生意义、爱、永恒之类的话题,他要回答关于“你是谁?世界从哪里来?”这样的疑问。
他的《纸牌的秘密》、《苏菲的世界》、《玛雅》已经以一种易读通俗的方式走遍了世界,尤其是《苏菲的世界》,以五十四种语言的版本和三亿册的销量进入了大中学生的心灵和成人的心灵。他深刻得要命,也通俗得要命,他想把这两者紧密结合,所以他特别智慧,于此也深受东半球和西半球读者的敬仰。
他出现在大理石台阶上,出现在一张单薄的白色塑料圆桌旁边之前,是独自一人在小屋里等待的。他等待着他的不熟悉的杭州听众,似乎有些忐忑。他走来走去,看看门口偶尔探进的好奇的脑袋,看看墙上张贴的一排昆剧《牡丹亭》的剧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休闲皮鞋;他的整个下半部脸庞也都埋在黑白相间的络腮胡之间,而他的头发和眼镜框架都是金黄色的。他中等个子,五官平和,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一生的精力和思绪都在世间最不普通的课题之间徘徊。我不知道他的极度空灵的眼神此刻擦碰着中国的极度实际的《牡丹亭》恋情,会不会有些特别的火花出现。
主持讲座的来自作家出版社的陈女士后来请我进入到这个房间,让我说几句欢迎的话。这时候我注意到贾德先生的夫人也到场了,这是一个金发的神情和蔼的女士,于是我便握着了两位的手。我对贾德先生说:我们都等着听您讲话,我们有很多问题,因为您将要讲述的是深刻得不能再深刻的课题,杭州的听众盼望有这样的交流。
贾德先生于是表示很高兴,他的脸生动起来,他知道他的中国之行第二站的听众将是不冷漠的。
后来他就出现了,出现在台阶上。听众大多是年轻人,一百人左右,掌声也不是特别暴风骤雨,但是大理石台阶的上面和下面的所有表情,显然都是认真的。
他开始说话。他的语调浑厚而富感召力。他说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对出现在他周围的世界,以及形成这个世界的最终的迷充满了好奇。他在那个年岁的时候就问过他的许多亲戚: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怎么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世界?这个人类?这个国家?我们周围的一切?但是他说,没有任何人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
其实,贾德年幼时的这些问题,我们许多人也奇怪过,吃惊过,遐思过,年份可能也在十一岁左右,但是我们想过之后马上就玩儿去了,去墙根抓蟋蟀,或者去天上溜风筝了,后来我们又起劲地背诵唐诗和宋词了,默写数理化公式并且准备考试了,所以我们不是贾德,我们没有逼近上帝并且与之对话,也没有把这些对话用一种通俗的故事的形式转述给大家听。我们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责任。
贾德很欢迎大家提问题,他说他在上海演讲的那一场,开始时分并没有听众举手,显得拘谨。但是,后来,西子湖畔的提问者的那种从一开始就出现的踊跃,显然超出了他的想像。
浙大的学生用英语提问题,有关佛教的,问贾德先生的学说有否揉合进佛教理论,以及他是如何看待佛教的。贾德先生很谦虚,说他着重研究西方哲学,对东方哲学涉猎不多,他曾经了解过佛教,并表示他很有兴趣深入学习,也许他在重版《苏菲的世界》的时候,会加入东方哲学的新的一章。
我不会英语,只能用中文提问。我第二个举手。我提问的是:我们的有限精神将如何“回归”无限精神,也就是“回归”绝对精神,这绝对精神可能就是“上帝”,我们真的能最终理解无限精神吗?第二个问题是,如果地球人类这个有限精神灭绝了,宇宙间类似的不断出现的有限精神最终也相继灭绝了,它们永远都不能到达宇宙的无限精神,那么,这种有限精神的存在和复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哪,这就是我心底的真实的困惑。我在几年前写的随笔《外婆家的曙光》里,就提到过这个问题,我说我坚信宇宙间有绝对精神的存在,绝对精神就像外婆一样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但是,这种注视也使人困惑,注视与被注视的双方都意味着什么呢?价值何在呢?最终的结局又将是如何呢?
贾德先生在回答我的提问的时候,一直把他的深棕色的目光锁定在我脸上,让我有亮晶晶的星星的感觉。
他的回答果然也提到星星。
他说这真的是个谜,我们头顶的星空,那些亮晶晶的星星,真的是有意布置在那里吗?这些为什么存在呢?他说这个事还不能一下子回答,终极的上帝究竟存在不存在,是个有待解决的谜。
他又说,人类文明的意义,其实就在于它的发展,它的兴衰本身。
他接着又指出,人类对文明的发展应当负责任,应当重视环境,文明的发展应当是可持续的。
他还特意点出他的《玛雅》中文版第314页上的一段结语,那段话是这样的:“人类或许是整个宇宙里,惟一拥有宇宙意识的生物。因此保留此一星球的生存环境不仅是全球的责任,它是全宇宙的责任。有朝一日,黑暗可能再度降临。而这一回,上帝的神灵将不再浮现于水面。”
这是严重的警告。
他又说,他问过不少科学家,都说人类的出现是宇宙间的小概率事件,他说他也同意这个看法。有人说人类为什么会出现意识,正因为有了人的躯体,人的意识也就随之自然出现,他说他也同意这个看法。
总之,他说,地球存在已有五十亿年,人类的出现从时间上说是非常短暂的。人类的发展和兴衰,就是人类本身的意义。
我不知道年轻译员的翻译是否非常准确,我也不知道我的即席记录是否非常准确,我似乎在一种朦胧中明白了某种答案。尤其是,人类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它本身的发展和兴衰,这句话值得咀嚼。
同时,我也知道,我的某些疑惑也将持续下去。
正因为人世间存有这种疑惑,才有贾德和贾德们存在的理由。他们像星星一样照耀着我们,眨着他们的眼睛。
贾德先生后来把他的金黄边框的眼镜摘下来,换上了一副粗犷的墨镜,也许是台阶下面的阳光已更加亮堂了一些的缘故。再后来,他又干脆摘了眼镜,用他智慧的眼光一遍遍扫视全场,倾听着问题。他的脸部表情特别生动,手势幅度也很大,他相当淋漓地表现出了一个演说家的风度。
贾德最后又说到佛教,又说到基督教,他说他对这些宗教都非常崇敬,他说他不是在哲学意义的层面上这么说的,他只是从道德层面的意义上这么说,佛教和基督教都是道德意义上的哲学。
贾德先生在中国风景最迷人的地方侃侃谈论人世间最迷人的问题,这样的时刻确实十分迷人。阳光很安静而且越来越明亮,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的香味。贾德先生复又戴上了他的墨镜,他隔着一层暗黑的玻璃注视着我们,这使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他可能就是那个在遥远的地方注视芸芸众生的绝对精神的某种代言人,他在耐心地启发我们往他坐着的方向看。
这种感觉使人恍惚也使人激动。
后来就去午餐,席设于公元1912年就开张的新新饭店,一个临湖的包厢。我有幸陪餐,因此就知道了贾德喜喝啤酒,但胃口不大,一吃驹饱了。
我知道他特注重环保和人道,但是我仍然向他介绍了著名的“西湖醋鱼”的烹饪方式,叙述一条活鱼如何被头尾拎着而其身子突然进入沸水,紧急着放入餐盘浇上甜酸相间的调料,伸筷子的时候还常常见其头尾能动,手法真的有些残忍,但味道真的鲜美。翻译在翻完我的话的时候,我看见贾德夫人脸上露出吃惊和悲悯的神情。然而最后,贾德及其夫人仍然尝了我夹去的鱼块,而且吃得很快,体现了他们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一面。于是我又夹了更大的一块,贾德先生也照样津津有味地吃完。
席间,浙江大学与中国美院的教授们与贾德交流了许多问题,因为用英语交谈,估计十分深入。我只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我问贾德先生是不是一个基督徒。贾德清楚地回答了,他说他是,但不是很虔诚,并不严格地去做礼拜,他只是认为基督是个道德的化身,因此他敬佩。他强调说:“我是半个基督徒。”
这下子我就释然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又怎么会在上午的回答问题中说上帝最终存在不存在是一个谜呢。
看来贾德的科学探索,是没有任何精神包袱的。他单兵突进,一下子就扎到了宇宙的深处,并且在那里静静地戴上墨镜,凝聚目光,注视着在太阳的照射下非常耀眼的地球,以及这颗蓝色星球上的所有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男女。
贾德这时候说他头有点晕,因为他到中国来的两天中,睡觉时间实在太少,但紧接着他又来了谈兴,他认真回答众人所有的问题,不厌其烦,所以这顿中餐也吃了不少时间,有点影响他午餐后的游湖。
游湖我就不陪同了,但我希望美丽的西子湖能陶醉他,桂花的香味能通过他的鼻孔进入他的宇宙深处,哪怕他的头会因此而更晕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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