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一天里有一些难得幸福的时刻。
他陪我去做产前检查。我们在超声波画面里看到模糊的小脸,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她挥了一下小手,他在我身边紧握着我的手,开心地笑起来。做胎心音监护的时候,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头枕着我的胳膊,两个人一起看着仪器上的数字在一百四到一百四十五之间变化。
他突然说:“e,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我巴不得快点把肚子里那个卸下来。”我回答。
他笑着点点头:“到时候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又跟从前不一样。”
“从前怎么样?”我侧过身来,看着他问。玻璃后面的护士示意我不要乱动,当心不要碰掉贴在肚子上的导线。
他凑到我耳朵边上轻声说道:“你又结实又柔软,年轻、纤细,总是那么心急地把我拉到你的身体里去。”
“而你总是那样吻我,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也轻轻地回答。
他把右手的食指放到我的嘴唇上,说“嘘”,骗我说:“本来就没有尽头的。”然后温柔地吻我。
做完例行检查,他宣称要陪我一整天,我开心极了,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这极其珍贵的一天到底该干些什么。上了车,我先说要去买东西,宝宝的东西还有一些没准备好,不到一分钟又觉得饿了,要先去吃饭。他全都满口答应,说:“是的,陛下。”一路上他的电话响了几次,他看了一眼,都没有接。
我们在中央公园西侧的一间餐馆吃午饭,他帮我把难切的菜一块块地切好,再端到我这边来。邻座的两个女人不停地朝我们这边看,看看他,再看看我,又打量我的肚子,眼睛里满是艳羡。我禁不住得意起来,心里想,这个场景登在时髦的婴孕杂志或是《时尚家庭》上面应该都很合适吧。
吃完饭,他又陪我去买东西。我在麦迪逊大街的一家店里看中一双白色丝绸配纱质蝴蝶结的婴儿鞋,初生的宝宝才能穿的大小,精致得叫人心都疼了。我当即决定买下,转头又去挑选连身衣和线袜。每一双袜子都是很小很小的,有的缀两个小巧的绒球,有的袜口上织了一圈细细的花边,可爱得不得了。我回头问Lyle:“你看哪个好?”却发现他正在离我几步远的两个货架之间打电话,听到我在叫他,才挂断了走过来。
我们选了半打白色、浅粉、还有浅黄色的小袜子,加上那双鞋子,要两百多美元。付账的时候,我不禁感叹,在Carter’s或是Gap40这样的袜袜只要几块钱一双,鞋子也不会超过十美元。
店员笑着解释:“这是欧洲货,Carter’s和Gap是中国制造的。”
我摸摸肚子回答:“这个宝宝也是中国制造。”
东西包得漂漂亮亮,走出那家铺子的时候,Lyle又看了一眼电话。好像已经调成无声没有震动的状态,但是屏幕在亮。
“你要是有事就去吧,不用陪我。”我对他说。
“是Mayer太太,关于下周在酒店的一个活动。”他向我解释。Mayer是他的秘书,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要紧吗?”我又问。
“没关系,今天我是你的。”他关掉电话,拆下电池板交到我手里。
我没有伸手接,笑着回答:“不要给我,一会儿肯定弄丢了。”他接不接电话,我其实并无所谓,而且我也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块备用电池的。
我们到家的时候,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午后暖洋洋的阳光让我在车上就睡着了。门房帮忙把十几只购物袋拿到楼上电梯厅里,手推车和汽车座椅第二天会送到家里。我们甚至还订了一辆四门轿车,只为了可以在后排位子上绑上小孩子的宝座。
到了傍晚,天气仍旧晴朗温暖,我们坐在露台上听音乐,反反复复地放同一张CD——LesChoristes(合唱团),里面收录的全都是一部法国电影当中的原声音乐,中文译名是《放牛班的春天》。我们最喜欢的一首是Caressesurlocéan(海风),纯净的童声唱道:
Caressesurlocéan海面上的清风
Porteloiseausiléger托起轻盈的飞鸟
Revenantdesterresenneigées从白雪皑皑的大地飞来
Airéphémèredelhiver冬日转瞬即逝的气息
Aulointonéchoséloigne你的声音向远方飘去
ChateauxenEspagne直到在西班牙的城堡回响
Vireauventtournoiedéploietesailes在回旋的风中转向展开你的翅膀
Danslaubegrisedulevant在灰色晨曦中
Trouveuncheminverslarc-en-ciel找到一条通往彩虹的路
Sedécouvriraleprintemps踏上寻找春天的旅途
Caressesurlocéan海面上的清风
Poseloiseausiléger托起轻盈的飞鹭
Surlapierredunei^leimmergée停落孤岛的礁岩处
Airéphémèredelhiver冬日转瞬即逝的气息
Enfintonsouffleséloigne你的喘息终于远去了
Loindanslesmontagnes远到群山深处
Vireauventtournoiedéploietesailes在回旋的风中转向展开你的翅膀
Danslaubegrisedulevant在灰色的晨曦中
Trouveuncheminverslarc-en-ciel找到一条通往彩虹的路
Sedécouvriraleprintemps踏上寻找春天的旅途
……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的腿架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指轻轻捏着我的腿肚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我们也逐渐沉到黑暗里去,没有人讲话。我看着远处的天空幻想着,多年之后,我会和我的孩子在夏末的海滨轻轻哼唱着这首歌,粉橙色的夕阳,清澈的眼睛。在我的想象中,那时的她会是一个勇敢善良敏感的孩子,她已经学会了去听去看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她不狭隘,她的想象飞向海上的礁石、远方的群山。她敏锐,她纯净的感官在探索世界。或许在她年纪更大一些以后,她也会为我写一首歌,纪念这个时刻。这样的想象让我热泪盈眶。我偷偷地用手背擦掉泪水,幸好天色已晚,而且他也正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没有看到那一点点不太容易解释的眼泪。
五月余下的日子过得平常又平静。Lyle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波士顿或是西海岸的什么地方待了几天,离开之前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一遍行程,但我转头就不记得了。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敞篷保时捷到四平八稳的四门沃尔沃,对我来说,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同时我也变了,不知不觉间开始觉得自己总会弄丢东西,觉得有些事情记得住记不住都没关系,觉得一双小袜子买三块九毛九还是二十八美元全无所谓。我甚至开始在附近的一家手工艺品店里学刺绣和编织法式花边。而且,还渐渐喜欢上购置整套相配的东西,比方说买到一个金色的复古风格的粉盒,就非得找到一整套金色复古的小东西不可,像是未染色的亚麻手帕、金色小梳子和手镜、金色笔杆的水笔和米色皮封面的记事本,等等。各种颜色、质感不同的珠宝、丝绸、皮革在衣橱里各得其所,账单蜂拥而来,而Lyle很大度地什么废话也没说,有时候还会赞我新买的项链或是鞋子很漂亮,并且提醒我马上就该是添置海滨装扮的季节了。
五月底的时候,Victoria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在曼哈顿的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个实习工作,整个暑假都会待在纽约。我刚开始担心她会不会提出来要住在我这里,又惹得Lyle不高兴,她就已经告诉我,接下去三个月,她会在Soho区一个女同学家里暂住。我为自己小人之心惭愧,连忙请她来参加我极小规模的babyshower41,日子定在六月三号,那天她刚好已经到纽约了。
六月二日下午,我跑到西区很远的一条街上去买一套做手工的工具,古董似的黄铜剪刀、顶针和切线器,基本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摆在那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针线盒里比较好看而已。顺便又在同一家店里买下七条白色亚麻手帕,上面绣着法语写的星期一到星期日,字体秀丽,手工很精致。我记得小时候上幼儿园,有很多孩子胸前都别着这样的手帕,每天换一条,当然上面的字是印上去的中文黑体字,一整套也只要几块钱而已。
买完东西,那家小铺子的法国女老板过来替我开门。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一个华裔姑娘的侧脸,竟然是Victoria。正想过去打招呼,又看到她旁边一个浅栗色头发的男人,左手抓着她的胳膊,右手伸出来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替她拉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弯下腰好像吻了她一下,关上车门。车子开了,他穿过马路。我的车泊在马路边上,司机靠在车头旁边吸烟。他经过那里的时候,朝车牌看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走远了。街对过的房子倒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一幢老式公寓而已。
第二天下午的聚会上,有不少几个月没见的朋友同事出现。给我的感觉不像几个月,而像是好几年。三点多的时候,Victoria来了。看起来比二月份更瘦了一些,进门就不跟我说中文了,讲英语的口音也变了些许,已经几乎听不出那种上海中学生的腔调来了。
我去厨房拿东西,她也过来帮忙,只有Damala在旁边,我跟她讲上海话:“我昨天下午看到你了,就在儿童博物馆那边。”
“你怎么没叫我?是不是看到我在出租车上?”她笑着问我。
“不是,你刚好坐上车。”
她愣了一下,没接口。
我让Damala先把茶和点心拿出去,关上门,问她:“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就是HowardRoth对吗?”
“就是他。”她回答得很干脆。
“HowardRoth有老婆的,你知道吗?”
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无所谓地回答:“我老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她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了。
“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我差点说出来,要不是怕到时候我爸妈烦我,我也懒得来管。她站起来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开始对我开英文:“你不应该这么自信,只有你认识的男人想跟你结婚,别人的男朋友就全都是玩玩的。”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Roth已经结婚了。”
“收他点小礼物,买辆新车,让他帮我在纽约找个工作,其他我也没想怎么样。这种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你老公你应该了解的,忠诚根本不在他们的词汇表里。”她侃侃地说。在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她还能说出那么经典的话来,加上个注脚,几乎可以当成名人名言引在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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