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姬」

第29章:明眸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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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千夙不会骗我。

只是,为什么她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我为无情复仇?二哥明明不让她说,她忍不住告诉我,不要我回到赵慕身边,要我为无情复仇,又是为什么?

难道她喜欢无情?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然而,没有猜错。

我叫来千夙,还未开口,她便说,她喜欢无情。她从未喜欢过一个男子,只因无情帮过她一两次,她便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子,从而欣赏他的武艺与缄默,继而喜欢上了他。

对一个人动心动情,很容易,往往是一瞬间的事,说不清道不明,没有道理可讲。

千夙潜伏在赵慕身边多年,灭情绝爱,在秦王宫遇上无情,是偶然,也是她的劫数。因为,她早已知道,无情钟情于我。

她跪在我面前,哭道:“夫人,千夙喜欢无情,从未想过和他会有什么结果,只希望他好好的,可是他死了,千夙很难过,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夫人,是赵慕害死无情的,若你回到赵慕身边,你对得起无情吗?”

额角剧痛,仿佛有数枚银针刺入,我的心很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表明自己的心迹,要我为无情复仇,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想静一静,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千夙何时走的,我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又是一日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慢,又似乎过得很快。我浑浑噩噩,失了心魂一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吃过什么,也不记得有没有就寝过,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两张脸,无情的脸,赵慕的脸,只有两双眼睛,无情的眼睛,赵慕的眼睛。

他们看着我,一样的深情,一样的爱恋。

他们对我说话,曾经说过的话,重复千万次,永不停歇地说着。

无情说:“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身陷什么险境,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你。从赵国到秦国,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剑客无情,因为我已心中有情。”

赵慕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慕的女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无须背负别的身份,更无须背负天下人的流言飞语与耻笑鄙夷。”

他们在我耳畔不停地说着,直至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们才停下来。

睡了一个长长的、安静的、舒适的觉,我觉得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秦王和皓儿在我面前,担忧地看着我。

皓儿惊喜道:“母亲,你醒来就好了,母亲,你睡了三日三夜,我担心死了。”

秦王笑问:“想吃什么?寡人传令下去。”

他们很关心我,陪我用膳,陪我说话解闷,陪我逛花苑,就是不让我一个人独处。过了三日,我烦了,声称自己好了,无须再陪着我。

千夙陪着我,不发一言,偶尔自责内疚地看我一眼。

“千夙,期限到了吗?”我缓缓问道。

“禀夫人,期限将至。”她在我身侧低声道。

我不会再回邯郸,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赵慕,心中有恨,也有爱,爱恨交织之中,更有失望。他做出这样的事,我失望透顶,恨不得杀了他为无情和孩儿报仇,可是,我下得了手吗?

该来的终究要来。

过了三日,千夙说赵慕已至咸阳,我必须出宫见他一面,否则,他便进宫见我。

在千夙的安排之下,我从王宫侧门出宫,来到赵慕的落脚处。

我站在门扉处,他转过身来,随即箭步上前,将我拉进屋内,踢上门,抱住我,热切之情令人无法抵挡。

赵慕抱紧我,大掌在我的后背摩挲着,“寐兮,我好想你。”

他松开我,微抬我的下巴,没有注意到我冰冷的神色,低头吻下来。我别开头,推开他,他重重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忽而笑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才来接你?”

我盯着他,死死地瞪着他,想从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他的心到底是什么样的,看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所欣赏、心仪的那个公子慕、睿侯,不是眼前这个心思歹毒、手段卑鄙的男子,不是,绝对不是!

他仍然美如玉铸,眼眸如星,眉宇轩昂,虽然略有疲乏,与我相见,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兴致高昂。

“寐兮,发生了什么事?”赵慕被我瞪得尴尬,发现我神色有异,关切地问,“你清减了,是不是秦王……”

“赵慕。”我哑声低唤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冰冷,“有一些事,你隐瞒着我,我希望你坦诚告诉我。”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主动告诉我。

他的面色微微一变,神采飞扬的俊脸露出不自在的笑,“我对你没有隐瞒。”

原来,他真的打算瞒我一世。仅有的温情与心软,被他的话冰冻,我寒声道:“既然没有事情瞒着我,那请王上回邯郸,此生永不再见。”

赵慕大惊,焦急地扣住我的手臂,“寐兮,你说什么?什么永不再见?”

我启唇,一字一字生硬地吐出,“赵慕,我不会随你回邯郸,你我之情,到此为止!”

眉峰紧拧,眉心一道深痕如刀刻,他的手劲不自觉地加大,可是,我感觉不到疼了。他气急败坏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寐兮,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的……”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瞎了眼才会答应你!”怒火中烧,热血冲上脑门,我吼道,“如果我知道你所做的事,我一定不会答应你!”

“你究竟在说什么?”赵慕骤然提高声音,眼眸怒睁。

“你与嬴蛟合谋,是不是?嬴蛟发动宫变,夺得王位,而你得到我,是不是?”怒气高涨,我高声质问。

闻言,他震惊了。也许,他没想到我已经知道真相、知道他的丑陋,没想到我这么生气,因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嬴蛟、蒙王后的死而烟消云散,本以为我会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本以为无情死了再不会有人跟他抢,可是他料不到世上还有一个公子渊。

我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他如何自我辩解。

四目相对,眸光绝烈。光阴静止,物是人非。

他略略垂眸,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我,面如冷玉,“寐兮,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再瞒你,是,我教嬴蛟如何宫变,教他如何夺得王位。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在宫变中死去,在邯郸复活,从此留在我身边,而无情,如果他幸运,便不会死,可惜的是,他没你那么幸运。”

赵慕疯了!一定疯了!

他目光如箭,射入我的眼睛,令我疼痛难忍。他用力地握着我的双臂,道:“寐兮,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回秦?为什么和无情在一起?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无情也就不会死了吧,后来发生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我顿悟,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弄糟了所有,是我害死了无情和孩儿。

一连串的质问之后,他缓了脸色,眸光深沉,“那一晚,你把自己交予我,你我之间,只需时日,只需一个大婚之礼。我真的没想到,我即位那日,你和皓儿悄悄地离开我、离开邯郸。寐兮,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他,他没有必要知道了,我也不想再与他浪费唇舌。

爱与恨,如同双生儿,纠缠得越紧,心中越痛。究竟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无须再去分辨,我只愿,再也不要见到他,从此成为陌路。

我淡然道:“以往的事,我不想再提,赵慕,无情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从今往后,你我永不相见。”

“寐兮!”赵慕低吼一声,满目惊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情的死,是我和你造成的,你以为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你以为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你在一起吗?”我愤然道,悲痛得心力交瘁。

“你喜欢无情?”他哑声道,艰难地问出声。

“是!”我干脆道。

赵慕放开我,连声低笑,冷嘲、热讽、失望、悲愤乃至绝望。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俊脸变得很陌生,痛苦分明,撕裂若狂。

我知道,这些决绝的话,会令他难以承受,会令他痛苦绝望,可是,当初他决定和嬴蛟合谋,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手。

他转眸望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凌厉,“寐兮,无情已经死了,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我冷冷道:“是又如何?”

他扣住我的肩,“那么,便随我回邯郸。”

“妄想!”我冷笑。

“除非你不再喜欢我。”赵慕的俊眸迸出绝烈的寒光,“是我害死无情的,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为无情复仇,否则,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大骇,不知如何应对。

赵慕从我头上取下一支木簪,放在我的掌心,然后对着他的心口,“如果你恨我,如果你不想跟我走,就杀了我!”

我看着他杀气涌动的眼眸,看着木簪顶着他的心口,看着自己的手臂隐隐发颤,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我恨他,但是还不至于为了无情而要他的命,因为,情意还在,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不刺下去?你不是喜欢无情吗?为什么不杀我?”他大声吼着,目眦欲裂,面庞涨红。

他为什么要逼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心,很乱。

僵持半晌,赵慕的左掌抚着我的脸颊,凌厉从脸上消逝,“寐兮,你舍不得杀我,你喜欢无情,但是你更喜欢我。”

原来,他是要试探我对他的情,卑鄙如他,我却下不了手。

泪水潸然落下,我没用,无情,对不起。

“只要你我有情,就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无情已经死了,过阵子你就不会这么伤心痛苦了,我们会很开心,就像以前一样,嗯?”赵慕柔声蛊惑着我。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

“寐兮,你哭,是因为放不下我。只要你还喜欢我,就应该与我在一起……”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摇头,泪水纷飞。

他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沉声絮絮叨叨地劝我跟他走,“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跟我回邯郸,至于皓儿,他长大了,有秦王照顾他,你无须担心。”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就像苍蝇嗡嗡嗡地叫一样,我尖声叫道:“别再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赵慕目光沉沉,以笃定的口吻,一字字地敲入我的耳鼓,“寐兮,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你离去!”

为什么要逼我?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俊脸变得森然可怖,他的眼睛好像两个黑洞,深不见底,要将我吸进去,不再放我出来。他的铁臂渐渐收紧,死死地抱着我,即便我死了,他也不会松开。

为什么这么执著?

即使他待我情深似海,我却只想逃离,不想再和一个手段卑劣、心思残忍的人在一起。

我想挣开,却挣不脱,木簪握在手中,心肠冷硬起来,我扬手,狠狠地刺在他的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身子僵住,慢慢地松开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那双俊眸,隐隐颤抖,刺伤之痛,令他说不出话,心痛,更令他崩溃。

手上沾了他的血,我猛然回神,我真的刺伤了他!我伤了他!

“寐兮……”他步步前进,我步步后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没想过要伤他杀他,只是不想再听他的蛊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走……不要走……”赵慕忍痛上前,想抓住我。

“赵慕,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会再见你!”我扔下一句重话,仓皇地跑出去。

他没有追来,他的下属也没有追来,我很乱,一路狂奔,一切都乱了……

一直奔跑,不让自己停下来,直到手足乏力,直到头晕目眩。

醒来的时候,公孙玄坐在床榻前,温和地看着我。

原来,我在公孙府前晕倒,正巧他回府,这才将我抱到府中歇息。

我为什么晕倒,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问,只让我好好歇着,入夜后送我回宫。

所幸,秦王不知道我出宫,也没有怀疑什么。

翌日,千夙说,赵慕受伤,吐血昏迷,被下属带回邯郸。

我冷笑,赵慕纵横沙场十余年,被一支木簪刺伤,小伤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最严重的伤,在心里,以致于吐血昏迷吧。

虽然如此,我心如止水,再也不会心软,再也不想关心他。

日子缓缓流过,千夙偶尔提起赵慕,说他一个月后伤势已经痊愈,只是郁郁寡欢,神色萎靡。

既然如此,那便好了,只希望他可以忘记我。我对千夙说,往后不要再提到与赵慕有关的任何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这个秦王宫,仍旧巍峨高耸,没有人知道,在我眼中,这座王宫,因为无情的离去,空旷、荒凉、沉寂,就像坟墓,埋葬了无情,也埋葬了我和无情的爱恋。我如常活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死了。

我很厌恶,厌恶秦王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厌恶每一座宫殿,厌恶每一个人,更厌恶秦王。每当看到秦王,我就想起无情以手代步地爬向我的情景,想起无情伤痕累累、浴血而立的身影,想起无情死得那么惨……

恨意,再次攫住我的心。

只有秦王死了,皓儿才能即位为王,我才能安心离开这座充满血腥气的王宫。

秋风乍起,落叶飘零,枝头的果实水灵欲滴,浓郁的果香沁人心脾。

秦王封我为王后,那日册封大典,我任人摆布,坐在秦王身侧,听着诸臣恭贺的声音,缓缓微笑,笑意冰凉。

今冬第一场雪终于落下,白雪握在掌心,我感觉不到寒意,只觉得有一股气流钻入肌肤,钻入心底,心中的恨意,因为这股气流而燃烧起来。

一日午后,千夙来禀,公孙玄候在殿外。

我备好酒菜,请他过来一叙,权当感谢他昔日多次相助。

公孙玄,仍旧是以往的样子,神采奕奕,待人和善。在我面前,他持着礼数,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逾越。

“大人,承蒙多次相助,我铭记在心。”我轻轻一笑。

“王后无须介怀。”对于我邀他来此的目的,他应该猜不到。

“日后太子即位,还须大人辅政提点,即使我不在,大人也会尽心尽力,是不是?”

“玄自当竭尽全力。”公孙玄忽然察觉到我话中有话,疑惑地问,“王后何出此言?”

我再问:“大人身居高位,倘若日后有人对皓儿不利,大人是否能够挺身而出?”

他越发惊疑,“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莞尔一笑,“现下没什么事,以后就难说了。”

之后,我与他谈笑如常,饮了数杯。忽而,我故意捂着额角,盈盈起身,“方才贪杯,有些头晕,我先去内殿歇息一下。”

公孙玄立即起身,担忧道:“玄传令宫人扶王后歇着……”

“不必了。”我斜眸看着他,懒懒道,却装作不胜酒力似的,双腿一软,往地上跌去。

“王后……”他快步赶上来,伸臂扶着我,“王后当心摔着了。”

我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扶着我往内殿走去。

刚行数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公孙玄,王后,你们——”

是秦王的声音,满含怒气,不敢置信。

公孙玄立即松开我,转身行礼,不惊不慌,“下臣参见王上,王上莫误会,王后饮酒,有些头晕,下臣扶王后进内殿歇息片刻……”

我不由得佩服他的镇定,在气势汹汹的秦王面前,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秦王气得胡须掀动,眉毛倒竖,“公孙玄,寡人那么信任你,你竟然……竟然……”

“王上误会了,下臣与王后并无其他,只是……”公孙玄淡定地解释。

“你无须狡辩!你以为寡人不知吗?王后十二岁,你拒婚,后来王后成为寡人的寐姬,你对王后动心,后悔当年拒婚,画了王后的画像贴身珍藏,你多年未曾娶妻,都是因为心怀王后。”秦王愤怒地道。

公孙玄震惊,想不到秦王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愣愣地看了我一眼。

我无辜地眨眼,保持沉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是我多日前不经意地向秦王提起的。

他哑口无言,低垂着头。

秦王的怒火更炽,“公孙玄,君臣有别,你竟然与王后在此饮酒作乐,你心中还有没有寡人?”

公孙玄抱拳,依旧不慌不忙地道:“王上息怒,下臣与王后真的没有私情,请王上明鉴。”

秦王见此,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你个公孙玄!”

话音方落,他就咳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我扶住他,抚着他的背,柔声道:“王上无须动怒,公孙大人只是陪寐兮饮两杯酒,并无其他。”

手指扣着一枚银针,我悄然扬手,刺入他的致命要穴。顿时,他不再咳嗽,眼睛一闭,软软地倒地。

公孙玄震骇地蹲在地上,扶着秦王,担忧地喊着,“王上,王上……”他瞪向我,焦急地喊,“王后,你对王上做了什么?快点儿把王上弄醒。”

秦王不想把公孙玄与我的私情宣扬出去,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宫人,日照殿只有我们三人,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大人,这一针,让王上昏睡一个时辰,然后,在睡梦中死去。”我缓缓道,毫无温情。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他吼道,神色大变。

“我让你下毒,你不答应,我只有自己下手咯。”我笑盈盈道。

“王上驾崩,对你有什么好处?”公孙玄难掩悲伤与愤怒。

“因为,我要复仇!”我森寒道。

他又喊了几声“王上”,接着放下秦王,开始担忧我的安危,“你如何向诸臣交代?如何向秦国万民交代?大夫会查出来的,你脱不了干系。”

秦王终于要死了,我觉得无比的快活,“试问,宫中大夫的医术比我高明吗?这一针,只会让那些庸医查出,王上乃暴毙身亡,而不会怀疑到你我,莫非大人想供出我?”

公孙玄盯着我,面孔紧绷。

自我与他相识,这是他第一次失控,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神冰冷。

我深深一笑,徐徐道:“我会对诸臣说,今日,我们三人在此饮酒言谈,王上突然昏厥,我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丞相和其他大臣有所怀疑,也不会查到什么,因为知道你我二人在此饮酒的宫人、王上的随从,已经被秘密处死。王上只是来晚了一步,在日月殿侍卫宫人眼里,王上确实来日照殿与我饮酒,大人大可放心。”

是的,千夙会善后,处死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

“好手段!”公孙玄切齿道,“你为什么拉玄下水?”

“大人忠心耿直,所说的话,诸臣皆信,自然就不会怀疑到我。”数月来,我第一次笑得开怀。

公孙玄瞪着我,愤怒于我的行径,却对我无可奈何,因为,他喜欢我,必定不会供出我。

我能利用的,只有这一点。

如果没有计划周详、安排妥当,我不会贸然下手。

秦王暴毙身亡,丞相有点儿怀疑,却无法查知真相,只得作罢。

秦王驾崩,太子即位,嬴皓为王。

该报的仇,都报了,该恨的人,都恨过了,心愿已了,我了无牵挂,迁往雍城上善宫,避开那些熟悉的场景,避开我所厌恶的王宫,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先前住在此处的云伊夫人,早在王子战前往封地的时候,搬去同住了。

一日复一日,我过着最简单、最无聊的日子,怀着对无情的念想,了此残生。

皓儿时常来雍城看望我,公孙玄也来过数次,向我禀报皓儿执掌国政后的情况。

皓儿穿着黯黑镶金王袍,孩童稚气尽去,日益俊朗,颇有王者威仪。

有一次,皓儿问我:“母后,为什么儿臣觉得你不一样了?”

我轻轻地问:“有何不一样?”

“母后的眼睛很美,却没有光泽,冷寂孤独。”皓儿又长高了,因为勤于练剑,身板结实,无病无痛,也出落得愈发俊美。

“是吗?”我不在意道。

“母亲的明眸,有一种苍凉的况味,儿臣不懂,母后为什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师父没有回来?”皓儿托腮,叹了一声,“儿臣也很想念师父,师父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转眸,好久没有听到别人提起无情,一旦提起,心中仍然是痛,闷闷的钝痛,慢慢地搅动,痛得抽气。

皓儿感觉到我神色的变化,转开话头,“母后一人住在这里,儿臣不放心,母后,回去吧,好歹儿臣可以陪着你呀。”

我摇摇头,“不了,这儿清静,我不喜欢有太多的人打扰。”

皓儿每次来,都会劝我回去,可是,他劝不动我,千夙也劝不动我。

千夙总是劝我放开心怀,无情已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该沉湎于苦痛之中,不然,死去的人也不会安乐。

如果我可以释怀、可以放得下,就无须躲到雍城了。

公孙玄再次来到雍城看望我,他说今日是先王驾崩的日子,想起当日的情形,他心里不好受,仍然觉得愧对先王。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年了,又到落雪时节,怪不得寒气逼人。

我冷寂道:“先王已死,大人何必挂怀?大人只须记住,竭力辅佐王上。”

公孙玄静静地陪着我,半晌后又问:“玄不明白,太后所说的杀先王是为了‘复仇’,究竟是为谁复仇?”

“往事无须再提,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站起身,下了逐客令。

“太后不说,玄亦猜得到,或许是太后心中所爱吧。”他淡淡一笑,“太后保重。”

公孙玄缓缓离去,清瘦的身影渐渐远离我的视线。

没想到,皓儿站在殿外听了去,公孙玄刚走不久,他就质问我先王驾崩之事。

皓儿不再是懵懂孩童,而是谙熟国政、聪慧睿智的少年秦王,有些往事,他理应知道。于是,我择要说了一些,从入赵成侯侯府成为舞伎开始,到成为秦王寐姬,接着去吴为质。他在吴宫长大,所经历的屈辱与折磨,无须我赘言,十二年后,吴国被三国联军所灭……

我并没有说自己真正的身份,更没有说我与无情之间的事,可是,皓儿如此聪慧,早就瞧出来了。他听完我的讲述,悲痛、气愤有所缓解,也许,他懂了我的爱与恨,懂了我的艰辛与坎坷,懂了秦王与我貌似恩宠实则疏离的关系。

皓儿道:“母后,先前你喜欢赵叔叔,后来喜欢师父,是不是?”

我不语,望着被落雪弥漫的天地,苍茫,雪白,干净。

皓儿握着我的手,“母后,儿臣派人寻找师父的下落,但是毫无消息,师父真的死了。”

我仍然不发一言,眼眸不眨一下。

皓儿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急切地问:“母后,是不是父王害死了师父,你才要为师父复仇,害死父王?”

我颔首,声音轻缓,“我从未喜欢过你父王,皓儿,你要恨我,就恨吧。”

“儿臣不想恨母后,母后,忘了以往的事,忘了师父和赵叔叔,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儿臣会永远陪着母后。”他揽着我的腰,怜惜地摸着我的脸。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站起身,行往内殿。

“母后,儿臣在这里陪你。”

“回去吧,你是秦王,不能离开王宫太久。”

皓儿无奈地回去,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中,遍体冰凉,泪水从眼角滑落。

过了几日,上善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许久未见的无泪,我问他,无情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深深地看着我,点头。

仅有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

幻灭的刹那,整个天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不再明亮,灰蒙蒙的一片。

无泪没有什么变化,一袭剑客黑衣,风尘满面,眉宇间透出疲倦。

他看着我良久,眼中似有怜惜,“为什么折磨自己?无情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着,而不是折磨自己。”

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我付之一笑,转开眸子。

“你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无泪毫不客气地骂道,“要死不死,要活不活,面色苍白,身子单薄,一阵强风就能把你吹跑,无情见你这样,会开心吗?”

“我变成怎样,他永远也看不到了。”我双眸湿润。

“无可救药,你要死,就早点儿死。”无泪气急。

我知道,他说这些重话,无非是激我,要我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再开口,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话,“无情是生是死,都不愿看见你这样,若你想让无情安心一点儿,就振作一点儿。”

我很累,心死了,活在世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我能追随无情而去,我一定会,可是,无情一定不想让我就此离开人世,而是希望我好好地活着。只是,我可以吗?

我不知道行不行,但是我实在不愿再留在此处。

数日后,我命人传话给皓儿,让他来一趟。

皓儿以为我改变了主意,兴高采烈,没想到我只是要和他共进一餐。

“皓儿,公孙大人会辅佐你,你可以信任他,国政大事都可以和他商量。”我嘱咐道。

“儿臣晓得。”我难得召他来此,他自然欢喜。

“如今还没有人识破你是女儿身,但你还须小心,一旦被人发现,便有杀身之祸。”

“儿臣明白,母后,儿臣……觉得女儿身,也挺好的。”皓儿心虚地看了我一眼,立即垂眸,眉目间似有羞涩。

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儿家终究会有女儿之态。当初在吴宫诞下麟儿,我担心吴王见质子是女孩而起杀心,便谎称是男孩,之后一直亲自照顾孩儿。庆幸的是,质子府的侍人无法接触孩儿,始终没有发现皓儿的性别,待皓儿长到三四岁,更容易隐瞒。我告诫皓儿,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子,尤其是洗浴的时候,不要让侍人在侧。

懂事后,皓儿也知道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不能外泄,一直都很小心谨慎。

女扮男装,以男儿养大,皓儿的性子脾气与男孩无异,没有人怀疑过。

回到秦王宫,能近身服侍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还有千夙打点一切,总算无惊无险。宫中人多眼杂,皓儿沐浴,绝不会有人在一旁侍候。起初是我为她沐浴,后来是千夙在一旁伺候。

发生了这么多事,皓儿的女儿身,竟然没有被人识破,庆幸之余,我亦觉得不可思议。

今日,皓儿此等神色,我明白,或许是春心初动,有了意中人。

我缓缓一笑,“皓儿,我为你取了一个女孩的名字,雪兮。”

“雪兮?”皓儿连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清亮,“皓,雪兮,很映衬,很好听呢。”

“你喜欢便好。”这个女孩的名字,早在出生之时,我便取好。

看着皓儿女儿家的神态,我道:“皓儿,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必强求自己。如果你在这里觉得不开心,可以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皓儿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母后为什么这么说?”

我拍拍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记住我的话,皓儿。”

皓儿点头,仍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

我再次叮嘱,“皓儿,你大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假如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喜,怒,哀,乐,悲伤时不要太过悲伤,喜悦时不要太过喜悦,以平常心对待一切,记住了吗?”

闻言,皓儿更是惊疑,皱起眉头,“儿臣记住了,母后怎么了?为什么对儿臣说这样的话?”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母后,你要离开儿臣吗?”

我淡笑,“母后在这里呢,怎么会离开你?”

皓儿将信将疑,然后低首用餐。

之后,我与皓儿告别,紧紧地抱着她,最后一次抱她。

对不起,皓儿,母后终究要离开你了,你不会怪母后的,是不是?

皓儿踏雪离去,骑上白马,那飞驰的身影轻盈而生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及至再不复见。

我释怀地一笑。

翌日午后,我站在殿门处,默默地望着漫天飞雪。千夙端来一碗乌黑的汤汁,我端过来,再望一眼这片寒冷的天地,仰脖饮尽。

千夙接过青铜汤碗,“太后放心,千夙已安排好一切。”

我轻轻颔首,倚在门上,唇角缓缓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白雪皑皑,天地同色。

飞雪迷恋人间,谁用一瞬换取千年?

寒雪落尽,我躺在床榻上,慢慢地死去,变得冰冷。

我终于离开伤心的秦国,去一个宁静、清幽的地方,再不理会纷扰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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