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却从未给耿直寄过照片,或许是少女矜持吧,令舒曼欣慰的是,耿直也从未在信中索要照片,这让舒曼觉得这位英雄是懂道理的,并不是一个老粗。舒曼与耿直通信时,耿直还是排长,耿排长一直到耿营长,两人通信很密。孤独的少女舒曼越来越喜欢与英雄耿直通信,耿直年长,生活经验多,理所当然成了舒曼的精神导师以及情感宣泄的最佳对象。舒曼给耿直的信,开始还有点八股腔,越到后来越随意,家长里短无所不谈,六年通信,两人从未谋面,也没见过彼此照片,舒曼意识中,耿直是位老师、英雄,高高在上,无所不知。见了面方知,对方是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细腻的男人,而且长得很帅,是她见过最有男人味儿,最高大,最英俊的男人。少女舒曼的情感大门就这样被英雄耿直破门而入,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倾泄,连舒曼自己都被吓住,爱情,就这样突然来临,浪漫激情直入人心,与耿直在一起,舒曼的感觉是不真实的,爱情让生活充满了姿色,北京的冬天也不那么单调起来。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时候,舒曼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小小的死角,是她不敢正视的。是的,季诚。季诚一直在等舒曼回来。
从那个战斗英雄突然冒出来那刻起,季诚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季诚和舒曼医学院同学五年,一起分配到燕京医院实习一年,两人在一起六年了,季诚是上海人,他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为了舒曼才选择留在北京。从大一起,季诚心里就只有舒曼一个女孩子了,这份心意,他们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季诚想当然舒曼也是心领神会的,但两人从未说开过,季诚是个书呆子,他天真地享受着这种暧昧,他觉得这是最浪漫的。他以为,舒曼和他一样,喜欢并享受这种朦胧的二人情感世界。此刻,一个军人突然****二人之间,虽然舒曼和军人不过是初次见面,但季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毕竟,人家是战斗英雄,时代最强者,最可爱的人。季诚捧着一个纸袋,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时自我安慰,守在医院宿舍门口,焦急地等待舒曼回来。
燕京医院中,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关心季诚的,就是漂亮的小护士石菲菲,石菲菲总是出现在季诚身边,却永远做出偶然碰到的样子。石菲菲知道季诚在等舒曼,明知故问道:“你还在等小舒呀?”季诚掩饰着:“没有,我就是——”正说着,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只见舒曼和耿直并肩而来,两人明显亲密无间,互相看着彼此,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季诚拿纸袋的手垂下。季诚头一次感觉到身边女孩的心他抓不住了,他们俩就在一起,他看着她眼睛,但感觉不到她的心。舒曼的心此刻飘浮着,季诚的表情心态,她完全没有注意。季诚盯着神情恍惚的舒曼,心情无比压抑:“我一直在等你。”舒曼所答非所问:“他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志愿军英雄营长,我们通了六年信。”季诚:“是吗?”舒曼:“是啊。”舒曼说着往宿舍走。要擦过季诚身边时,季诚伸手拽住舒曼:“等一下。”舒曼回身看季诚,仍是一脸茫然:“什么事?”季诚举起那个牛皮纸袋:“给你的。”舒曼再次发傻:“这是什么?”季诚语气中含着无限压抑和痛苦:“我从大一开始写信,到现在六年多了。”
舒曼:“写给谁的?”季诚:“给你的。”舒曼:“天天见面,为什么要写信?”季诚:“有些话说出来和写的不一样。”季诚说着将信塞到舒曼手上:“你慢慢看。”季诚说完走了,舒曼冲着他背影道:“慢慢是多久?”季诚远远道:“多久都行,六年也好,八年也罢,我等你看完。”舒曼抱着那堆信,一脸茫然。耿直兴奋地回来,楚建正要出门,在门口两人几乎撞个满怀,楚建理也不理耿直,推开他就走,耿直一把揪住楚建,几乎揪着他转了一个圈,愣按到床上,压着楚建,盯着他眼睛,恶狠狠道:“臭小子,你还真跟我翻脸?你是个娘们啊,心眼儿这么小!”楚建气得一脚踹开耿直:“去去去!你才是个老娘们!大事小事你跟我争!”见楚建说话,耿直这才坏笑着松开手,楚建一个翻身坐起,气呼呼道:“老子上辈子肯定是大地主,你给老子打长工,受尽折磨,这辈子老子还你债,啥事儿老子都得让着你,这姑娘算啦,让你啦!”耿直气得直瞪眼睛:“小子,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六年!你小子想老婆想出毛病了吧!”楚建也吼:“可她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她对我有好感!要不是你横刀夺爱——”耿直往床上一躺,得意道:“算啦,老楚,别讲你那歪理了,这姑娘是我的,谁也抢不去的!”楚建白耿直一眼,抄起桌上报纸,一边看报一边道:“德性!唉,这么长时间,都说些啥?”耿直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打听这干啥?”楚建:“哎呀,不跟你争!”耿直看楚建一眼,“切”了一声,得意道:“说不完的话呗,这叫什么?相见恨晚!”楚建直撇嘴,一个劲儿扎针:“她就不嫌你没文化?”耿直大大咧咧道:“谁没文化?谁没文化?咱是最可爱的人!这就是当今中国最高文化!”
楚建拍着报纸,讥讽道:“嚯嚯,这年头不得了,你耿老粗要搞女医生做老婆!”耿直大笑:“老伙计你落后于时代啦!现在做什么都要有敢想敢干大跃进精神!”楚建看着耿直坏笑:“你怎么个跃进法儿?”耿直踹楚建:“你说怎么跃进!”舒曼和季诚之间的尴尬在她第一次主刀手术时打破,季诚毫无私心地帮了她,回到休息室,舒曼很真诚地谢季诚:“今天真要谢谢你,我第一次单独做手术,手直哆嗦,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可能要出事故的。”季诚在舒曼对面坐下,看着她:“第一次独立拿刀,谁都会紧张,其实我不去,你自己也会调整过来,你外科考试成绩比我还好呢。”季诚说着忽然沉默下来,舒曼最怕季诚这种样子,她立刻不自在起来,她关上抽屉,要起身,季诚轻声道:“我的信看了吗?”舒曼重新坐回座位,看着季诚,脸一下子红了:“对不起。”季诚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声音很低:“没关系。”舒曼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你说过慢慢看,看六年也没关系。”季诚:“看六年,不是六年后再看。”季诚的执拗让舒曼不高兴了,低下头,声音很轻,但透着不满:“写信总是要有来有回的,来而无往,不叫信,叫日记。”季诚盯着舒曼:“就是日记也想你看。”舒曼:“不习惯看别人。”季诚:“我不是别人。”舒曼抬头看季诚,季诚盯着舒曼,一脸忧伤,舒曼被这孩子般单纯无助的眼神触动着,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就这样呆着,有那么片刻,季诚眼里燃起希望:“小曼。”舒曼像被催眠,声音很低:“什么?”
季诚:“我们能不能往前走一步?”舒曼拼命想逃避着,装傻:“往哪里走?”季诚:“你懂我意思的。”舒曼眼睛越瞪越大:“我——”就听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护士在外面叫着:
“小舒,主任来了,叫你过去一下。”舒曼逃一样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就往外跑,季诚一屁股坐椅子上,一脸沮丧。这个周末,市团委在区文化宫举办了一场军民联欢舞会。医院的年轻医生护士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往外走。舒曼一身呢子大衣,里面穿着布拉吉往外走,走得慢,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回头看,季诚默默地跟着她,舒曼忽然一阵别扭:“你也去跳舞啊。”季诚眼睛看着舒曼:“我上周就跟你约好了。”舒曼掩饰:“是吗?噢,是啊。”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季诚转过脸:“你在躲我,你生我气了?我讲话太造次?冒犯你了?”舒曼抬头正视季诚:“我是有点生你气。”季诚:“为什么?”舒曼一见季诚真诚的眼神,又有点含糊,又开始绕:“我们刚毕业,刚开始工作,我现在脑子里每天都乱哄哄的,哪里有时间想那些乱七八糟事呀,每天业务书我都看不过来的。”季诚:“这不是理由,我们可以一起钻研业务的,在学校不就那样?”舒曼有点急:“现在跟学校不一样了。”季诚:“是不一样,我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有些事情必须想了。”季诚的眼神在这瞬间显得咄咄逼人,忽然颇有男人味道起来,舒曼被季诚眼神震住,一时无法适应,喃喃着:“你有点奇怪,不像你了。”季诚激动着:“我就是我,只是你从来没往我心里看过!”舒曼一时语塞:“我——”两人大眼对小眼,季诚眼里全是电光火石,舒曼完全无法适应季诚忽然的强势,有点发呆。
就听一阵巨大发动机声响,舒曼和季诚同时回头,都愣住,耿直的军用吉普车疾速开到舒曼眼前猛地停下,耿直一身帅气军官服,胸前挂一枚精致奖章,坐车上,冲着舒曼露齿微笑,那牙齿雪白,没有污垢。一见就叫:“舒医生。”舒曼一见到耿直便将世上所有事儿都忘记,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出纯真笑容,身不由己地朝吉普车走去,舒曼身后季诚一脸呆滞。耿直推开车门,跳下车,洒脱地走到副驾驶座,做了一个洒脱的上车动作。医院所有去跳舞的人都停下来,看着这一对俊男美女。舒曼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飘飘然上了耿直的吉普车,耿直一脚油门,吉普车带起一阵尘土风驰电掣而去。身后季诚和石菲菲看着那尘土,石菲菲情绪激动:“舒曼怎么能这样!你们俩多少年感情啊!”季诚说不出话,浑身哆嗦。军民联欢舞会名副其实,小乐队由战士和学生组成。军人们一身苏式军装,英武帅气,姑娘们则身着布拉吉,飘逸动人,彼此界限分明,都不敢看对方,军人和军人,姑娘和姑娘跳舞。楚建也是呆坐一旁,急得抓耳搔腮想不出办法。耿直和舒曼进来,耿直正在得意,忽听一声喝:“耿直!”耿直一个机灵,本能立正:“报告军长!”
军长大步跨过来,吼道:“臭小子,偷老子车!害老子坐校长车过来,老子处分你!”耿直窘得满脸通红,身后舒曼直发愣,耿直赶紧揽过舒曼:“报告军长!这位是舒曼同志,和我通信六年的大学生,现在是燕京医院医生!”舒曼大方伸手道:“你好,军长!”军长看着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立刻满脸是笑,伸出大手紧握住舒曼的手,另一只手给耿直一拳:“你还真是我的兵,有我的精神,敢打敢上!这个女学生搞得好,搞得漂亮!”舒曼听着一愣一愣的,军长松开手看着舒曼,满脸是笑:“小舒同志,你好眼力!我这个部下,耿直,我们军头号战斗英雄,最年轻校级军官,打仗是个天才,也很懂感情的,你们是英雄美女般配得很!”这边舒曼早已羞得满脸通红,耿直则满脸放光,笔直站立,大吼:“谢首长支持!”军长大手一挥:“谢我啥子?谢小舒同志!现在我命令,第一支舞,你和小舒同志一起跳!”军长说着走到乐队跟前,抓过一只萨克斯管,吹响第一只乐曲,居然也是苏联民歌,军长吹得是手舞足蹈,很是陶醉。耿直领了尚方宝剑,得意洋洋揽过舒曼,在舞场当间旋转,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男的英俊洒脱,女的漂亮高雅,军民男女界限瞬间打乱,军人怀中揽过少女,舞池一派繁华。但耿直舒曼这一对仍是个中翘楚,引人注目。季诚和石菲菲都没有跳舞,在边上呆着,看着两人在舞场当间旋转,旋转。舞会结束了,耿直开车送舒曼回宿舍。耿直停车跳下,拉开车门,拉着舒曼手帮她下车,有那么半秒钟工夫,两人手拉着手停下,耿直在暗中看着姑娘美丽的脸,手攥得紧紧的,舒曼也紧张得不行,两人能听到彼此呼吸,互相看着,激情在两人眼中燃烧。耿直慢慢伸手,将舒曼轻轻揽到怀里,耿直这叫一浑身紧张啊,他不能动,不敢动,也不敢用劲,就这么僵僵地抱着姑娘。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呆着,听到脚步声,舒曼突然抬起身,红着脸,猫一样窜出去,耿直这才松口气,人整个要瘫了。耿直发动车,兴奋莫名,扯着嗓子正要吼,忽然眼前一个黑影,耿直猛地一脚刹车,人差点撞上方向盘,耿直猛地推开车门冲外吼着:“小子,不想活了!”那黑影一动不动呆着。耿直推开车门跳下车,车大灯前笔直站着身材瘦削的季诚,死盯着耿直,冷冷道:“你在追求舒曼吗?”耿直已经认出眼前是什么人,但并没把这小男生放心上,笑道:“对不起,我跟你不熟,不方便谈个人问题,我还要回部队,再见。”耿直转身要上车,季诚拦在车前,紧盯着耿直,南方普通话说得飞快:“我晓得你是英雄是少校,是最可爱的人,我尊重你,但请允许我坦白告诉你,感情上的事儿,不是英雄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你要懂感情!你要懂对方心理!你对舒曼有多少了解?你认识她才几天?不要欺她年轻单纯就让她犯错误!”耿直开始非常生气,但听着听着就觉得眼前这小男生满口学生腔,和他动不得真气,于是靠在车上,平和地看着季诚。季诚则是越说越激动,眼睛直泛泪花:“你和她之间出身不同,文化教养都不同,你们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谈感情!你懂吗?”耿直淡然一笑:“小伙子,你喝酒了吧,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可能也不明白,请你让开道,我要回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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