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
冷雾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升起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雾里。
一个阴沉沉的人,一张阴沉沉的脸,眼睛却锐利得好像专吃死尸的兀鹰。
高立一开门,就看见了他。
他几乎和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高立从未想到他居然会真的站在门外等着,就好像是一个专诚来拜访的朋友,等着主人来开门一样。
可是他眼睛看着高立,却像是兀鹰在看着一具死尸。
他嘴角带着种残暴而冷酷的笑意,忽然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高立道:“你已来了。”
麻锋道:“不错,我来了。我迟早总要来的。无论谁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剑后,都休想还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笑道:“你还能活到现在,总算已不容易。”
麻锋道:“的确不易。你永远想不到我这条命是花了多少代价才换回来的,所以我现在更不能死,也决不会死。”
他的瞳孔在收缩,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忽又问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锋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找不到他了。”
麻锋道:“为什么?”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麻锋动容道:“难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现在怎么还会放过你?”
麻锋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剑。
高立道:“他虽然死了,但我却没有死。”
麻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不错,你没有死。幸好你还没有死!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们活得长些。”
他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恶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高立发觉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声道:“你本该求我快死的,因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现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锋冷笑。
高立也冷笑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做错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却已做错了三件事。”
麻锋淡淡道:“我在听着。”
高立道:“第一,你不该一个人来的;第二,你本该用双双要挟我,现在却已错过机会;第三,你更不该这样子来敲我的门。”
麻锋点点头,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来也许有机会暗算我的……”
麻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宝贝老婆要挟你,因为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高立大笑。
麻锋道:“这两年来,我每天都苦练六个时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顿。
麻锋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高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麻锋的态度越镇定,他越不舒服。
麻锋逼人的目光已离开了他,正在仰视着凄迷黑暗的夜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
“你还有七天可活。”
他声音中带着奇异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对犯人下判决。
高立又笑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笑出声来。
麻锋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悠然道:“再过七天,就是月圆了。我杀人通常都喜欢等到月圆的时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麻锋淡淡道:“也许。但我想你也不必急着要死,你一定还有很多后事要料理,你老婆一定也不愿意你现在就死。”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里。
他只觉自己的胃在收缩,似已将呕吐。
麻锋道:“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七天,这地方至少还很干净。”
高立道:“你说什么?”
麻锋道:“我说的是无论如何能再活七天总是好的。”
高立看着他。
其实他根本没有笑,但脸上却总像是带着种阴险、恶毒,却又充满自信的笑意。
正是这种奇异的自信,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危险可怕。
麻锋缓缓道:“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么就算你死了,你老婆还是可以活下去。”
高立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枪。
枪上的灰尘已拭净,但却连那闪动的光芒看来都是虚弱的。
他抬起头,冷汗立刻沿着面颊留下。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为什么不能?”
麻锋笑了。
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着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来,早上我喜欢吃面。”
他不让高立再说话,忽然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冷雾里。
高立也没有再看他,刚转过身,已忍不住弯下腰来呕吐。
他不停地呕吐,连胆汁都似已吐出。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一双冰凉但却温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脸也是湿的,却不知是泪,还是冷汗。
又过了很久,双双才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做错了?”
高立摇摇头。
他没有错。七天的确已不算短,已长得足够发生很多事。他必须忍耐。他本有很多优越的条件可以击败别人,但现在却已只剩下忍耐。
双双也没有再问。
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轻轻道:“现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吃面。”
第二天早上。
面已凉了。
高立凝视着桌上的面,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然后他就看到麻锋施施然走进来。
双双道:“是麻大爷?”
麻锋道:“是我。”
双双道:“面凉了,要不要去热热?”
麻锋道:“不必。”
双双道:“面若不够咸,这里还有佐料。”
她的声音温柔而亲切,就像是个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着她丈夫的朋友。
麻锋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要杀的人不是你,你实在比你的丈夫要镇定得多。”
双双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在面里下毒呢?”
麻锋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鹰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声道:“你不会。”
双双点点头,道:“我当然不会。”
麻锋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了起来,走入厨房。
双双微笑道:“你到厨房去干什么?”
麻锋头也不回,冷冷道:“我杀人喜欢自己杀,吃面也喜欢自己煮。”
客房里传出了一阵阵鼾声,麻锋竟似已睡着。
高立睡不着。
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之色,因为他心里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做。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竟已全无信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锋这么样做,也许正为的要彻底摧毁他的信心。
双双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高立道:“没什么。”
双双道:“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双双道:“他要等七天,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比你更没有把握。”
高立道:“也许。”
他承认,只因他不愿辩驳。
现在麻锋一定比他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负担多么沉重。
高手相争,死的那一个人通常总是不想死的那一个。
双双道:“我知道他住到这里来,为的只不过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高立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的确替我出了一口气。”
双双道:“现在无论我怎么样对他,他都决不会报复的,因为……”
她声音似也有些变了,喘了一口大气,才接着道:“因为你若没有我,就根本不会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视着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颤声道:“你……你在想什么?”
他问这句话,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双双笑了笑,笑得仿佛很凄凉,垂下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声音渐渐急促,接着道:“你若以为你死了后,我就可以放开手对付他,就可以杀了他,你就完全错了,而且错得可怕。”
双双道:“我……”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发誓,只要你一死,我就立刻陪你死。”
双双咬着嘴唇,忽然扑到他怀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人,是个女人。她表面看来虽然坚强,但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心里是多么悲伤,多么恐惧。她本已打算为他死的,她希望他能将悲愤化做力量。
到现在她还没有这么样做,只因为她实在太爱他,实在不忍离开他。
没有人能了解他们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高立轻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定有法子活下去的。”
他声音说得很轻,因为这些话他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双双的哭声忽然停止,她已猜出他在想的是什么。
然后她就抬起头,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高立握紧了她的手,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现在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他们已都可忍受,共同忍受。
因为他们心里已有了希望。
一个美丽的希望。
孔雀翎。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比孔雀翎更可怕,也决没有任何一种暗器能比孔雀翎更美丽。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就连金开甲都不能。
他至死也忘不了这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
在那一瞬间,他竟似已完全晕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孔雀山庄也是美丽的,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中的仙家城堡一样。
碧绿色的瓦,在秋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从黄金高墙间穿过去,整个城堡就像是完全用珠宝黄金砌成的。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花是红的、白的、紫的,将这七彩缤纷的庭园,点缀得更美如梦境。
几个穿着彩衣的垂髫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里。
远处的菊花将开,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
小楼上不知是谁在吹笛,惟有这悠扬的笛声,划破了四下的静寂。
大门也是开着的,看不见防守的门丁。
高立奔上那门前的白玉长阶,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炉里燃着香,香气清雅。
窗外暮色已很深了。
高立睁开眼,目光从桌上一盆雏菊前移过去,就看见一个人正在对他微笑。
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
好像是个年轻人,但嘴唇上却已留着修饰得很整齐、很光亮的小胡子,头发也和胡子同样光亮整齐,发髻上缀着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
他衣裳很随便,质料却很高贵,紫缎轻袍上,系着根白玉带。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地位,很有权威的人。
这种人和高立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只有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高立忽然想起了这双眼睛,他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来。
秋凤梧。
他实在不能相信面前这气派极大的壮年绅士,就是昔日曾经跟他出生人死过的落魄少年,但他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人已走过来,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明亮的眼睛里似已有热泪盈眶。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道:“是你!我总算找到你了!”
秋凤梧的手握得更紧,道:“你总算来了,总算没有忘记我。”
高立挣扎着,想坐起来。
秋凤梧却按住了他的肩,道:“你没有病,可是你太累,还是多躺躺的好。”
高立的确太累。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片刻停下来过。
他必须要在月圆之前赶回去。
看到窗外的天色,他又想跳起来,失声道:“我已睡了多久?”
秋凤梧道:“不久,现在刚过戌时。”
他看着高立额上的冷汗,不禁皱了皱眉,道:“你好像有急事?”
高立握紧双拳,黯然道:“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我……我……”
秋凤梧道:“你总该记得我说过,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先来找我。”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一个人在危急时知道自己还有个可以患难相共的朋友,那种感觉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秋凤梧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是不是他们已找到你?”
高立又点了点头。
秋凤梧的脸似已突然僵硬,慢慢地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立终于坐起来,道:“来的只有一个人。”
秋凤梧道:“谁?”
高立道:“麻锋!”
秋凤梧松了口气,道:“你已杀了他?”
高立垂下头,道:“这两年来,我拿的是锄头,我已渐渐觉得耕耘比杀人快乐得多。”
秋凤梧道:“所以你已不愿杀人?”
高立苦笑道:“地是死的,我只怕我的枪法也死了。”
秋凤梧道:“你只怕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
高立道:“我的确没有把握。”
秋凤梧道:“所以他还活着。”
高立道:“还活着。”
秋凤梧道:“现在他人呢?”
高立道:“在我家。”
秋凤梧怔住,他实在不懂,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双双呢?”
高立道:“也在。”
秋凤梧脸色变了变,道:“你将双双留在那里,自己一个人来的?”
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就因为他想不到我会这么样做,所以我才能来。”
秋凤梧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高立道:“只要我能在月圆之前回去,双双是决不会有危险的。”
秋凤梧道:“为什么?”
高立道:“因为我们约定了是在月圆之夕交手的。”
秋凤梧沉思着,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高立道:“明白了什么?”
秋凤梧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高立道:“是。”
秋凤梧道:“他一个人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才故意多等几天,因为他已看出你更没有把握,他要在这几天尽量折磨你,使你整个人崩溃。”
高立苦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要我慢慢地死。他杀人一向不喜欢太快的。”
秋凤梧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也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本是组织中最冷酷、最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似已完全没有自信。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动了真情?
干这一行的人,本就不能动情的。越冷酷的人,活得越长。
因为情感本就能令人软弱。
高立忽然又道:“但他毕竟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秋凤梧道:“哦。”
高立道:“他以为小武已死了,他想不到我还有个朋友。”
干过这一行的人,本不该有朋友,不能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
秋凤梧又沉思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做错了一件事。”
高立道:“我?……”
秋凤梧道:“你不该将双双留在那里,你本该叫双双来找我。”
高立道:“就因为有双双,所以我才有顾忌,他怎么敢对双双怎么样呢?”
秋凤梧道:“他也许不敢,但他却可以用双双来要挟你。”
高立道:“他以前有过机会的,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秋凤梧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那时他还没有看出你对双双的感情。”
他再次凝视高立,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回去的时候,他若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要用双双的一条命,来换你的一条命,你怎么办?”
高立忽然全身冰冷。
秋凤梧冷然道:“你就算明知你死了之后,双双也活不成,也必定不忍看着双双死在你面前的,是不是?”
高立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冷汗如雨。
他忽然发觉这两年来秋凤梧不但更加成熟老练,思虑也更周密,已隐隐有一代宗主的气度和威仪。可是他无疑也变得冷酷了些。他所得到的,岂非也正是高立失去了的?但他们两人中,究竟是谁更幸福呢?
“幸与不幸,本就不是绝对的。”
你若想在这方面得到一些,就得在另一方面放弃一些。人生本就不必太认真的。
想到这里,高立忽然道:“我若不让他有机会将剑架在双双的脖子上呢?”
秋凤梧笑了,微笑着道:“这句话才渐渐有些像是你自己说的话了。”
高立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孔雀山庄的主人。”
秋凤梧道:“家父已仙去。”
高立道:“所以我来求你一件事。”
秋凤梧道:“你说。”
高立道:“你可以拒绝我,我决不会怪你。”
秋凤梧在听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仿佛已猜出高立要说的是什么。
高立道:“我要借你的孔雀翎。”
秋凤梧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高立也没有再开口,也在看着秋凤梧的手。
这双手修饰得很干净,保养得很好。这双手已不再是昔日那双沾了泥污和血腥的手了。
这个人呢?还是不是昔日那个可以将性命交给朋友的人?
窗外夜色渐浓。
屋里还没有燃灯,秋凤梧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连指尖都没有动。
高立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过,院子里已有落叶的声音。
秋已渐深,斜月已挂上树梢。
秋凤梧还是没有说话,没有动。
高立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坐起来,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凤梧没有抬头。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悄悄地推开了门。门外夜凉如水,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凤梧。
他知道自己的确要求得太多。他没有回头去看秋凤梧,因为,他不愿让秋凤梧觉得难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一只坚强而稳定的手,一只朋友的手。
他握住了这只手,回头就看见了秋凤梧。他眼睛里忽然又似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要求的确实太多。
可是对一个真心的朋友,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不能算太多的。
甬道中没有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隔绝在三尺厚的石墙外。
他们在这样的甬道里,几乎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高立已不记得曾经转过多少次弯,上下过多少次石阶,通过了多少道铁门。
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里,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扇门更巨大,竟是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秋凤梧拍了拍手,看不见人的甬道中,就忽然出现了十二个人。
其中大多是老人,须发都已白了,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五十上下。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脚步都很轻健。
无论谁一眼都可看出,这十二人中没有一人不是高手。
每个人都从身上取出一柄钥匙,开启了一道锁。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
最后的一柄钥匙在秋凤梧身上。
高立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那十二个人已又突然消失。
难道他们并不是人,而是特地从地下出来看守这禁地的幽灵鬼魂?
门开了。
秋凤梧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一拨,这道重逾千斤的铁门就奇迹般滑开了。
一股阴森的寒意,扑面而来。
门里面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了青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也是阴森森的,宛如鬼火。
石屋四周的兵器架上,有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连高立都从未见过。
秋凤梧推开了一块巨石,石壁间竟还藏着个铁柜。
孔雀翎想必就在这铁柜里。
直到这时,高立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求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就算是对最好的朋友,他要求的似已是太多了。
秋凤梧已打开了铁柜,慢慢地取出了个金光闪闪的圆筒。
圆筒的外表很光滑,看来甚至很平凡,只不过是纯金铸造的。
越神秘的事,外表看来往往越平凡,也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能保持神秘。
秋凤梧用两只手捧着,送到高立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严肃得几乎已接近悲哀。
高立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孔雀翎,心里忽然也有种很沉痛的感觉。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会了解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过了很久,高立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不必给我的。”
秋凤梧道:“我已借给你。”
高立道:“我……我一定会很快送回来。”
秋凤梧道:“我相信。”
高立终于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这件神秘的暗器。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感觉。
那就像一个凡人忽然触及了某种魔咒,他本身也忽然有了种神秘的魔力。
秋凤梧道:“这上面有两道枢钮。”
高立道:“我已看见。”
秋凤梧接着道:“按下第一道钮,机簧就已发动,按下第二道钮,世上就没有人能救得了麻锋了。”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仿佛已能看见麻锋倒下去的样子。
秋凤梧沉默了很久,又缓缓地说道:“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我若去了,也许就用不着这孔雀翎。”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意思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紧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这把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决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厌恶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双拳,目中已现出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决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
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他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她俭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决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显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路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传出蒜爆咸肉的香气。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
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跃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的。
这一剑决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下腹——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可以再杀你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高立伸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成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们。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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