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华凤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见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惊。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这种事,也从未想到这种事会被自己遇着。
过了半晌,呻吟居然没有停止。
华华凤忽然道:“这箱子是你找来的。”
段玉只好点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应该打开它。”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然总不能将它再抛下水去。”
华华凤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段玉皱眉道:“这锁真大,我能不能打开还不一定。”
华华凤道:“你一定能打开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两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显然想看,为什么不自己来动手?”
华华凤道:“我不行,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时,通常都很快就会想起这一点。
这一点恰巧也正是男人没法子否认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动手去开箱子了。
华华凤却已转过了身。
她非但不肯帮忙,连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里会跳出个活鬼来。
“叮”的一声,段玉终于扭断了铜锁,打开了箱子。
华华凤等了半天,还没有听见动静,忍不住问道:“箱子里真有个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是个活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是个老人还是年轻人?”
段玉道:“年轻人。”
华华风又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又忍不住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宁愿这箱子里是一头大熊,也不希望是个女人。
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动物是蛇。
也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是老鼠。
其实女人真正最厌恶的是什么?——女人。
女人真正最厌恶的动物,也许就是女人。
一个可能成为她情敌的女人,尤其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
箱子里的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清秀,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着套内衣褂,所以看起来很狼狈。
他一直在轻轻地呻吟着,眼睛却还是闭着的,并没有醒。
华华凤刚转身走过来,就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皱眉道:“原来这人也是个酒鬼。”
段玉道:“只不过他肚子里的酒,绝对没有他衣服上的多。”
这人身上一套质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处都有酒渍。
华华凤道:“他若没有醉,为什么还不醒?”
段玉沉吟着,道:“这人看来好像是中了蒙汗药、熏香一类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轻。”
华华风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迷倒之后,再装进箱子的。”
段玉道:“无论谁清醒的时候,都决不会愿意被人装进箱子的。”
华华凤看着这个人苍白又清秀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将他装进这箱子里的,是不是两个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没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华华凤却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谢谢你,这实在是个好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松了口气。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着又道:“你难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着道:“难道只准你气我,就不准我气你?”
华华凤道:“就是不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小伙子看来也蛮不错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人也跟你有一样的毛病。”
段玉道:“什么毛病?”
华华凤道:“呆病。”她抿着嘴一笑,接着又道:“一个人若是没有呆病,又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叹气。
现在他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装进了箱子里,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
最难受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被装进这口箱子的。
华华凤眼波流转,又道:“你看他是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段玉叹息着,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华华凤接着又道:“看来一定是有人想谋财害命。”
段玉道:“哦。”
华华凤正色道:“先谋财害命,然后再毁尸灭迹。”
看来这人的确是个富家子,他身上穿的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华华凤道:“想不到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强盗!等这个人醒了后,我们要仔细问问他,这些强盗在哪里。”
她并没有等多久,这人就醒了过来。
他看见自己忽然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觉得很惊奇。
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醒来,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段玉他们的。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别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认为别人是在多事。
华华凤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你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这口箱子本来已沉在湖底。”
若是换了别人,听到自己刚才在一口箱子里,当然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到那口箱子里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这人还是闭着嘴,目光却已移向段玉。
华华凤道:“你看的这个人,姓段,叫段玉,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诉他是谁害你,他一定会去帮你出气。”
这人非但闭着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华华凤忍不住大笑道:“你难道是个哑巴?”
这人看来不但像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华华凤叹了口气,看着段玉,苦笑道:“我们错了。”
段玉道:“哪点错了?”
华华凤道:“看来这人好像是自己愿意被装进箱子的,我们又何苦多事救他出来?”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刚从一口箱子里出来,我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华华凤道:“但他若什么事都不肯说,我们又怎能去替他出气呢?”
段玉道:“有种人若要找人算账时,就自己去,并不想要别人帮忙的。”
华华凤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臭脾气。”
这人忽又睁开眼睛来看了他一眼,终于说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并不是因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段玉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就立刻站了起来。
华华凤皱眉道:“你现在就要走?”
这人点了点头,刚走了一步,脸上突然露出极剧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这才发现,他肩后有一点血渍。华华凤已失声道:“你受了伤。”
这人挣扎着,又站起来,又倒下,这次倒下去后,就晕了过去。
他果然受了伤。
伤在肩后,伤口只有针孔般大,但整个肩头都已乌黑青肿,显然是被人用一种很轻巧、却很歹毒的暗器,从他背后暗算了他。
华华凤皱眉道:“这暗器有毒。”
段玉叹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华华凤道:“还有没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杀人虽然不在行,救人却是专家。”
他微笑着卷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给我一壶烫热了的好酒,我保证还你个活人。”
华华凤用眼角瞅着他,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喃喃道:“这人莫非是想骗我的酒喝?”
段玉并不是在骗酒喝,也没有吹牛,看来他倒真有点本事。
他先将酒含在嘴里,一口喷在这人的伤上,再从怀里拿出了那柄晶莹翠绿的碧玉刀,挖出了伤口附近的烂肉。
等到伤口中流出的血由乌黑变为鲜红,他就用热酒调了些药粉敷上去,长长吐出口气,笑道:“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两下子。”
段玉道:“何止两下子,简直有好几下子。”
华华凤道:“你真的什么病都会治?”
段玉道:“只有一种病我治不了。”
华华凤道:“什么病?”
段玉道:“饿病。”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你这里有什么药能治好我这饿病?”
华华凤笑道:“你想吃什么?”
段玉道:“你这里有什么?”
华华凤道:“这里本是栋空房子。”
段玉道:“连个人都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你自己会做饭?”
华华凤嫣然道:“也不会,可是我会买。”
这次她也没有吹牛,她果然会买。
段玉刚将病人扶到屋里去躺下,等了还没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买了一篮子回来。
她解开第一包,是虾。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这大概是奎元馆的排骨面浇头。”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块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了。”
第五包是鱼圆。
段玉道:“这是得月楼的肋鲞蒸鱼圆儿。”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这是酥藕。”
华华凤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专家。”
段玉道:“我就算没吃过猪肉,至少还看见过猪走路。”
其实这些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听说过而已。
西湖的盐件儿和酥藕,本就是天下闻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块,再配上杏花村的陈年竹叶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梦时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事实上,奎元馆、清和坊、得月楼,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们在梦中常到白勺。
段玉正择肥而噬,拈了块盐件儿放进嘴里,华华凤忽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张桑皮纸,脸上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桑皮纸上画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面带笑容的年轻人。
人像下还有一行大字:“悬赏纹银五千两。”
段玉认得的人也许不太多,但这人他总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着纸上的画像,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着喃喃道:“画得不太像,这画中的人比我漂亮。”
华华凤嫣笑道:“你大概连自己都没想到,你这人还值五千两银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是谁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呢?”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铁水?”
华华凤道:“对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这人又无冤,又无仇,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华华凤道:“看来他的确是不肯放过你,这样的赏格,他至少已发出好几千件。这地方每间酒楼饭馆里,都至少贴着好几张。”她笑了笑,接着道:“现在杭州城里,还不认得阁下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两银子也不算太少。”
华华凤道:“当然不算少。为了五千两银子,有些人连祖宗牌位都肯出卖的。”
段玉道:“所以现在我已没法子想了。”
华华凤道:“现在你简直已寸步难行。就算没有这五千两银子,杀人的凶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会有人去铁水那里通风报讯。”
段玉苦笑着,喃喃道:“杀人凶手……连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么会忽然变成个杀人凶手!
难道这也算是运气?”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华华凤道:“你再想想,最好从头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到这里来。”
华华凤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我就刚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来也恰巧在那天出现了。”
华华凤接道:“然后你就跟着她到了她的香闺。”
段玉道:“我出来的时候,就刚巧遇见了那好管闲事的乔老三。”
华华风道:“他就要你到凤林寺去找个姓顾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来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刚巧又遇见了你。”
华华凤道:“我刚巧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段玉道:“凤林寺那里刚巧真有个顾道人,我不但见着了他,还认得了两个新朋友,赢了成万两的银子,正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华华凤道:“他们刚巧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来。”
段玉长叹道:“所以我就忽然变成了个杀人的凶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刚巧是我的。”
华华凤道:“你想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来也是决不会有的,但却偏偏被我遇见了。”
华华凤也叹了一口气,道:“这简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时,平空会掉下个大元宝来,掉在你的头上。”
段玉道:“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装进口箱子里,而且是口密不透风的箱子。”
华华凤道:“是谁把你装进去的呢?是花夜来?还是铁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华华凤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也许这只不过是你自己将自己装进去的?”
段玉道:“决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个人,这人也不知为了什么?有心要害我。我还没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挖好了个陷阱等着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着道:
“可是你只管放心,我迟早总会将这人找出来的。”
华华凤轻轻叹息着,道:“我只怕你还没有找出他来时,就已经被埋在湖底的烂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给段玉。
段玉却连酒都已有点喝不下去了,现在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没有发现有个人已悄悄地走了过来,正在看着桌上的那张桑皮纸。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却有双很锐利的眼睛。
一个人若已被装进了箱子,若没有特别好的运气,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
你有没有被人装进过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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