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招,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三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
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块,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一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的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
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下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走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痢手往那酒招上一指,说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挂着副对联。
“肚饥饭盅小,
宽鱼美肠酒。”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
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
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的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那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风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风道:“你若真的有杀身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借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风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很可能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有可能,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
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褶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轻,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已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这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惟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样笑。
华华风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不认得她,她为什么要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喜欢找麻烦的人好。”
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道:“两位好像是从远地来的。”
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
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风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样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原来她也已看出华华风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人,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没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忽然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风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风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
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变话题,道:“你们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
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太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太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他苦笑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
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决不会像他笑得这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杀过人的。”她好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像强盗?”
女道士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
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末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像有一点。”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像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决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将他们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谁了?”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讷讷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了眉,皱得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一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一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
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像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像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竟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一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土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
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了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要投入他的门下,都得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的门,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她又叹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大?”
段玉不说话。
女道土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公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已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一定不会放过你。”
段五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是个很不讲理的人?”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布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还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土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
段玉道:“我现在可以进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乔老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随时都可去进去,只不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这赌鬼赌起来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抬起头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边等,看人赌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着他,又笑道:“你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段玉还没有开口,华华凤突然冷冷道:“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别人就算把他卖了,他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好像一直都在生气。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卖我,只怕也没有人肯买。”
华华凤冷笑道:“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又有谁肯买个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是个呆子?”
华华风道:“你真要进去?”
段玉答道:“我本来就是为了拜访顾道人而来的。”
华华凤问道:“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全都相信?”
段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你?”
华华风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华华凤冷笑道:“我既没有兴趣去看别人赌钱,也不想陪个呆子去送死,我还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头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着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着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真的要走,谁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这人真的很有趣,有时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傻气,但有时却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道:“现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运气。”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还是要劝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听。”
女道士道:“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跟他们赌钱,否则也许真的会连人都输掉的。”
段玉当然不会去赌的,这本也正是他父亲给他的教训。
“十赌九骗,江湖郎中骗子到处都是,越以为自己赌得精明的人,输得越凶。还没有摸清别人底细之前,你千万不能去赌,千万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种见了赌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会去赌。
后面的一间屋子,堆满了酒缸和酒坛,一个叠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弄堂。
从弄堂穿过去,又是一道门,在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掷骰子的声音。
只有掷骰子的声音,里面的人赌得居然很安静。
有四个人在赌,一个人在看。四个人都坐在酒坛子上,围着个大酒缸,酒缸上也铺着木板。
他们赌的是牌九,推庄的是个独臂道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叠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顾道人了。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瘦小枯干,满脸精悍之色的老人,一双指甲留得很长的手上,戴着个拇指般大的碧玉戒指。
他押的是天门。
上家是个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时用手里一块雪白的丝巾捂着嘴,轻轻咳嗽。丝巾用过两次就不要,旁边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条全新的给他换。看来这人不但用的东西很讲究,而且还特别喜欢干净。
可是这地方却脏得很,他坐在这里赌钱,居然已赌了一天一夜。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就算坐在路边,也一样赌得很起劲。
下家的一个人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一双手却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几乎一样长短,显然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而且练得还很不错。
这三人的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
但他们赌的,却只不过是几十个用硬纸板剪成的筹码。筹码上也同样的有“顾道人”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佛是顾道人的亲笔花押。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输赢大小,他们也不在乎的。所以四个人全都赌得聚精会神。四个人的脸色全都已发白,竟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那练过铁砂掌的大汉刚赢了四个筹码,额上已开始冒汗,一双连杀人时都不会发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满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着,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现在只剩下天门还没有押了。
那精瘦的华服老人却在慢吞吞地数着筹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道:“今天我没有输赢。”
虬髯大汉立刻皱眉道:“现在谈什么输赢?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们三位还可以多玩玩,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虬髯大汉变色道:“只剩下三个人,还玩什么?芝翁难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却已挑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汉咬着牙,恨恨道:“这老狐狸,简直赌得比鬼还——精,我们就三个人押下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数着面前的筹码,轻轻咳嗽着,道:“只剩下三个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还是收了吧。”
虬髯大汉着急道:“现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输了十几文钱了。”
原来一个筹码竟只不过是一文钱。
这虬髯大汉想必是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肯服输,否则又怎么会在乎这十几文钱。
顾道人仿佛也意犹未尽,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段玉两眼,微笑道:
“这位朋友想不想来凑一脚?”
段玉刚想说“不”,那虬髯大汉已抢着道:“小玩玩,没关系的,赌过了我请你喝酒。”
他们的输赢实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来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扫人家的兴?就算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来陪三位玩一会儿,只不过我不太会赌的。”
虬髯大汉立刻喜露颜色,笑道:“还是这位朋友够意思。”
顾道人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段玉,微笑道:“听朋友说话的口音,好像是从北边来的。”
段玉道:“不错,我是中原人。”
顾道人道:“贵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顾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门如何?”
段玉道:“行。”
天门上还有那老人留下来的一叠筹码,好像有四五十个。
顾道人道:“我们这里都是赌完了才算账的,朋友你就算暂时身上不方便,也没关系。”
段玉笑道:“我身上还带着些。”
那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却不知朋友你赌多少?”
段玉将老人留下的那叠筹码点了点,道:“暂时就赌这么多,输光了再说。”
虬髯大汉笑道:“好,就要这么样赌才过瘾,我王飞今天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卢行九,朋友们都叫我卢九。”
段玉笑道:“幸会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顾道人掷出的骰子是七点,天门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三,六点。
庄家拿的却是副地帛。
段玉输了。
第二副庄家七点,天门又是六点。
段玉又输了。
第三副庄家烂污二,天门却是蹩十。
最后庄家打老虎,居然又命了副杂五对。
这一手牌,段玉已输了十六个筹码。
他当然面不改色。
这十六个筹码就算是一百六十两银子,段公子也一样输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连输四副。又是十六个筹码输了出去。
他当然还是面不改色。
卢九和王飞看着他,神色间却似已有些惊奇,还有些佩服。
王飞已扳回了一些,对这大方的少年显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手风不顺,这两把还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没关系。”
这次他竟押了八个筹码。他只想快点输光,快点散局,好跟顾道人谈正事。
输点钱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铁水他也未见得害怕。但他却实在不愿惹麻烦,更怕他父亲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烦。
这位顾道人若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让他早点赶到宝珠山庄去,就算再多输点,他还是很愉快的。
谁知从第三手牌开始,他竟转运了。第一副牌他拿了个一点,庄家竟是蹩十。
于是八个筹码就变成了十六个。
他就将十六个筹码全都押下去,这副牌他居然拿了对天牌。
他当然也很高兴,于是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个筹码,只想一下子输光。
输赢一向不动声色的顾道人,这次脸上居然也仿佛有点动容了。
卢九和王飞神色间也显得更惊讶、更佩服。
王飞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这么多呢,还是留着慢慢赌吧。”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
王飞看着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种。”
段玉微笑着,觉得很有趣,甚至觉得有点滑稽。左右不过是三十二个破筹码而已,这些人为什么看得如此重?他满心无所谓,根本不在乎。所以他又赢了,连赢了两把,三十二个筹码已变成一百二十八个。
顾道人吃两门,赔天门,额上已现出汗珠。
段玉微笑着,将一百二十八个筹码,全部押了上去。
顾道人动容道:“你真押这么多?”
段玉微笑道:“就这么多。”
顾道人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忽然把牌一推,叹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惊奇,道:“你不推了?”
顾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认输了。”
段玉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这次王飞居然也没有开口。
段玉微笑道:“现在就收了也好,我请三位喝两杯。”
他随手拈起两个筹码,塞到旁边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这个给你吃红。”
这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吃吃道:“这……这怎么敢当。”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账也算我的。”
这小伙子手里拿着筹码,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跳起来,转身奔了出去,奔到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笑个不停。
卢九叹道:“难怪赵瞎子算准了小潘今年要发财,这课算得果然神准。”
王飞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气派,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了,已隐隐发现,这一个筹码决不止一文钱。
顾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复镇定,道:“你先算算赢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除了本钱外,他将这八九十个筹码,全都推了过去,微笑道:
“这些就算今天的酒钱,我请各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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