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远无奈,吃了有生以来最煎熬人的一顿饭。他自我逃避已有好几年,说话的机会更是为零,到遇见路瑶他已经不大敢开口了。小时候的他口齿不甚伶俐,还有点结巴,不消说结巴在他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他很难发好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仿佛是打开他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
但他头脑倒比同龄的孩子还要聪敏些。一过三岁,就被望子成龙心切的林老爷送进了学堂开蒙。竹远寡言少语,教书先生在林老爷的关照下,从未难为与他,遇到需要背诵的课业,还会私底下再细细的教予竹远。
然而学堂本是村中富户联合而办,那些个纨绔子弟们见竹远生的怯弱,又惜字如金,早把“小哑巴”“闷葫芦”“娇娘子”叫了个遍。有跟着竹远的书童小厮为此不知打了几场架,最火爆的一回,竟然把陈全大老爷的宝贝儿子打破了头。
勉强读了两年书,竹远日益的沉默,课业却无建树。林夫人本意想让腼腆的竹远多和同龄孩子接触一下,以期他性子能转开朗些,结果事与愿违。那时她尚且年轻气傲,和林老爷的几个通房侍妾斗得如火如荼,回过头来关心儿子,却发现儿子连她这个做娘亲的都疏远了。
竹远作为林家的正房嫡子,将来还要接管偌大家业,林夫人当机立断,不惜重金请了位德高望重的鸿儒专门在家教导竹远。又过了几年,竹远的恩师请辞而去,老先生一脸惭愧的模样,竹远现在还记得。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巴掌将要落下来时,是母亲死命拦下。母亲脸色铁青,紧紧搂着他一言不发的怒视父亲。
母亲从此把他绑在了身边,亲自教他些诗文词章。他读写没有问题,只是在经史子集上毫无长进,又写不来八股。老学究曾有一次拿起戒尺按在他脑门上,咬牙切齿浑身哆嗦的说了句:“孺子不可教也,老朽半世名声尽毁与汝……”
听到老先生请辞,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从此到母亲房中,尽捡些药典名著,医学古籍来看。听母亲说,外祖父是当世名医,可惜仅得了她一个姑娘。为解膝下荒凉,老爷子从小就教她尝遍百草,所幸她天生机灵,不到十六岁年就把老爷子的医术学了个七八成。母亲看他兴致盎然,于是有空便教他医理。
那一日九岁的竹远正闷在书里不亦说乎,母亲房里存的外祖父留下的书都快让他读遍,母亲又四处搜罗好些书送予他。
他适才进来时并未见着母亲身影,过了半晌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伸伸懒腰,然后从书堆里爬出来想去给母亲请安。刚走到软帘边上,就听到母亲的一声断喝:“把那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带上来。”
竹远从未见母亲这般凶狠,心存害怕的顿住脚,趴在门边偷看。带进来的却是个女子,竹远认出来是父亲房里的红姨娘,不知她犯了什么罪,被五花大绑着。头发散乱,仆跪在地。母亲眼睛如喷火般,恨声说道:“本来老爷要将你乱棍打死,尚怕污了林家的门面。让你老子娘赶紧领回去卖了,省的做了狐狸精,偷了汉子还让主人蒙在鼓里……”
竹远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却见又进来两个妇人,农妇模样的打扮,进门就对着那跪地的女子又踢又打。早有人前来喝止,那两妇人朝母亲磕头不止,母亲眼里却无一丝怜悯,无奈之下两人还是领着红姨娘去了。
等屋里又剩下母亲自己的时候,竹远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瞥见母亲的惊诧,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说道:“母亲,我睡着了……”
后来竹远再未去过母亲的房间,他总怕碰见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那些事情在他慢慢长大的数年里不断上演,他渐渐明白这是整个大家庭的悲剧——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一个一个的娶妾,也不明白母亲的抗争总是毫无效用。最后他同父异母的姐妹弟兄不断生出来,那一个个姨娘却莫名其妙的不见踪影。
从他十三岁开始,母亲就要与他说亲,他心里强烈抗拒着——属于他的悲剧就要上演了吗。那时母亲甚至低声下气的求他先把房里的丫鬟收做贱妾,他一怒之下把身边所有侍候的丫鬟都驱赶了出去。整日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
后来母亲妥协,并下了死命,除非经她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大少爷。他终于安静下来过了几年清净的日子,有些事情没法改变的,他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被逼死。
然而自见到了路瑶,他就企图从往日的自我封闭中挣脱出来。他像一只被网住的鸟,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却发现外界的现实已经错位了。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这是路瑶前世最欣赏的古人——李白大诗人的诗,在她的印象里,东山这个地名一直是个美丽又超逸的存在。然她却从来还没有去过这一世的东山,她自嘲的笑了笑,等明天竹远发现自己被骗,还不知要打什么饥荒呢。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缓步回到寝室,明月见路瑶神情倦怠,赶紧上前替她宽了衣,服侍她歇了午觉。
一觉醒来但感神清气爽。门外一直侍立的如兰如蕙听见动静,在门外轻声问道:“少奶奶,我们进来了——”
“来。”有人伺候的感觉真美好啊,就连动动眉毛都会有人过问。路瑶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忽然成了暴发户,有钱有地有人爱,现下得赶紧接娘亲过来,好好受用一番。
门外有个婆子的身影闪过,路瑶瞥见不是自己人,还未询问,明月早掀开帘子过去看视。未几领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进得门来。
“少奶奶,二姨娘打发祝妈妈过来给您看一下明日回门的礼单。”明月客气的把妇人让到屋里。
“祝妈妈,您快请坐。麻烦您老还巴巴跑一趟,叫个小丫头过来就完了。”路瑶不敢怠慢,赶紧让座。
老婆子打了个千,侧身坐在小叽上,谦虚回道:“明日少奶奶回门是正经大事,老身是少爷的奶嬷嬷,今日特来卖个老,和少奶奶商议商议。咱乡里的习俗上该备的十二项大礼俱备齐了,老身又听闻少奶奶老家是山东地方的,不晓得还有什么该添置的,少奶奶您尽管吩咐。”
路瑶听祝妈妈想得周到,心下有点感动,不过又确实不知道这归宁一事有何讲究。忽然又想母亲即将和自己一起过来,所送之物少不得要转送给其他乡邻。
当下有了主意,便柔声道:“祝妈妈劳您费心了。人道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我听娘亲说起过那边的风俗,归宁之礼,需要办的活物,例如鸡鸭金猪都是要活生生的,才和规矩。”
祝婆子听路瑶说话温婉有礼,立时笑道:“这不难办,少奶奶放心,老身立马去办。等晚一点,再命人给少奶奶抬过来。”
路瑶少不了又命明月包了一包散碎银两,交予祝婆子。那婆子喜笑颜开,感激不尽的去了。
“明月,大夫人下午的安排你打听清楚了吗?”路瑶见明月回来,赶紧问道。
“夫人下午仍是要去医馆行医。”明月尚有些不解少奶奶所谓何事。
“那我们收拾一下,即刻过去。”路瑶匆匆收拾一番,衣服光鲜,脸上却还是老样子——黑黢黢一片,麻子遍野。
明月对这个新奶奶的心思尚有些琢磨不透,但她心里却是服气的。从昨晚上她勇闯宗祠,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很有主意的女子,况且少爷对她也有些不一般。明月进府多年,但已有好几年不曾见过少爷可以和一个人单独呆在一起超过一刻钟。就算是林老爷,夫人,和他较为信任的河童也
不曾。当下吩咐如兰如惠,看顾好后院,自己却扶了路瑶从后院角门出去。
一顶小轿早停在门边,两个小厮上来掀了轿帘把路瑶让进去。路瑶稍坐定,轿子轻巧离地,一行人往林夫人的医馆行去。
林夫人的医馆建在山间一大片竹林之中。秋色渐浓,竹叶却依旧青翠。竹节挺拔苍劲,看来已有些年头。
路瑶下得轿来,抬首打量周边环境——蓝天白云之下,青砖红瓦的三间房舍寂然矗立。檐角边上垂着的铁马被风拂过,发出好听的乐音。
竹篱围起的小小院落里,兰芷清芬,郁郁葱葱。一颗桂树底下立着一张荷叶式样的石桌和四个圆石凳。路瑶感到这里无一丝烟火世俗之气,真像个神仙所在。
一顶青呢小轿停在墙边,路瑶料得林夫人已到了。
路瑶一边打量,一边缓步进门。门口却是那日所见头发花白的老者,这回他十分恭敬地把路瑶让进门,又吩咐明月去倒茶给少奶奶。自己却颤巍巍的到内屋去禀报,路瑶不等他慢吞吞的挪进屋里,当下三步并作两步站到了门前。
大夫人正在给一名体态雍容的妇人做针灸,路瑶还从未曾见过这般场面——妇人眼睛微闭,靠坐在椅子上,满脑门都是明晃晃的银针,好像一根根还在颤颤的抖动。
路瑶有个怪毛病,从前同学们嘲笑她有妄想疼痛症,比如看见这情形,给那些个细针都扎在她身上似地,感同身受,她本欲敲门的手,不由得又缩了回来。
“还愣着做什么,想进就进。”内屋有人发话了。
路瑶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儿媳见过母亲。”
“到我这陋室来作甚,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林婆婆此时穿一件月白色衫子,秋香色罗裙,仅用一只银簪子在脑后绾了个发髻。宽大衫子下一双手斜搭在椅子上,稍稍抬眼皮看了下路瑶。
“儿媳确有一事相求。”路瑶早知道林婆婆在人前做足了面子,私底下对她还是若即若离的冷淡。
“噢,说来听听。”林婆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儿媳去岁不小心染了毒瘴,致使容貌全毁。听闻母亲妙手回春,医术高明赛华佗……”路瑶本欲抬起丑脸让林婆婆看视一番,结果人家无动于衷的说道,“行了,我时辰不多,你的手臂拿过来,我把一下脉。”
路瑶把胳膊小心翼翼的抬过去,心内暗道,“别瞧出什么破绽来。”
没过半分钟,林婆婆就说道,“好了,你让丫头过来,我吩咐她去煎服药,待会你就先喝下去。”
不过半个时辰,明月托着一碗汤汁发黑,气味难闻的汤药过来了。
“这药莫凉了,你趁热喝下去。”林婆婆好整以暇的平静说道。
路瑶看那药色已心有余悸,心道,“我果然是自讨苦吃,就说自己一夜醒来美貌恢复罢了,何苦为了感谢林婆婆赠与我大房子卖这个人情?”既然失策,眼下还是继续演下去。一气喝干这药之后,路瑶立马气馁了。那苦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仿佛全身亿万个毛孔都被灌进了苦瓜粉一般,苦不堪言。
“乖儿媳,良药苦口,再吃几服药,不日之后,你这病就痊愈了。”林婆婆面露狡黠之色,好像在强忍着笑意。
路瑶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当下腹诽不已:“老妖婆,你就幸灾乐祸,俺明天就恢复真身。哎,这药实在太难喝了……”
回去的路上,路瑶见明月手中还提着一串纸包的中药,不由得唉声叹气。本来打算逐渐把肤色提白一下,并慢慢减少麻子的数量。即便老妖婆开出药来,带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倒掉便是,谁知她竟然监督着自己喝下去。
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路瑶郁闷回府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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