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妩媚

10 妩媚

却见魏征那糟老头却是含胸拔背、腰杆挺得笔直，那核桃似的满是皱眉的脸皮更是绷得紧紧的，好一副严正肃穆之态，哪里有半分觉得好笑之意？只听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就更是照例一套接一套的圣贤之论：“过去舜帝告诫群臣说：尔无面从，退有后言。（按：意为你们不要当面顺从，退出在背后却另有说法。）如果臣心知其非却当着陛下的面应是，背着陛下又嘀嘀咕咕说另一套话，那臣这还算是以稷、契之身（按：稷、契是舜帝的臣子）侍奉舜帝应有之道吗？”

李世民一怔，转念便听明白魏征这话表面上又是在借用先圣古贤之话来教训自己，转着弯子却也是在恭维自己是舜帝那样的明君，所以他才要按着稷、契那些明君的臣子的行为来规范他自己。

想到这一向似乎是说话不刺痛自己就算不上痛快的糟老头原来也这么会得转弯抹角的拍自己的马屁，再看看他那绷得紧紧的脸皮上，一双小眼睛忽然冲着自己眨了一眨，隐隐似是流露出狡诘自得的笑意，像是在对自己说：“陛下，臣这马屁拍得巧妙，拍得让你舒服吧？就算是……上次得罪了陛下的赔礼吧！”

突然之间，一股抑压不住的笑意直冲上胸臆，李世民忽地往御座上一伏身，“哇”的一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魏征之外，余众都是错愕万分，一时不明白皇帝明明是又给魏征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好的，怎么竟然却开心成这样子？

其他人只是面面相觑，长孙无忌却连忙一把扶起李世民，道：“陛下，陛下，您别笑得那么厉害，小心又引发气疾了。”

李世民顺势伏在这郎舅温热暖和的怀里，却是继续大笑不已，果然没多久就又引得胸部急促起伏，喘息之声粗重了起来，还夹杂着一两声的咳嗽。

长孙无忌微微皱着眉头，一边伸手给他搓揉着胸口，一边忍不住向魏征说道：“魏侍中，你也不是不知道陛下这段时间的身体不好，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少招惹他吗？”

魏征微微躬身道：“臣无礼了，望陛下恕罪！”

李世民从长孙无忌的怀中抬起头来，向着眼前的魏征笑道：“大家都说玄成你啊，是个举止粗疏傲慢的人；可是我呢，却越是看你，就越觉得你其实是……”他说到这里刻意地停了一下，满殿的人都屏息凝气，等着听皇帝对这魏征如何下评判，却见皇帝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滴溜溜的一转，灵活俏皮得像是它也带着狡黠的笑意，“……你其实是……妩媚啊！”

啊？！

满殿的臣子——包括魏征自己在内——都是一副瞠目结舌，嘴巴张得老大，像是下巴都掉地上去了的样子。

妩媚？！

这个词不是应该用来形容千娇百媚、肤光胜雪、滑若凝脂的美貌少女的吗？

这、这、这……这皇帝怎么会想到用这个绝对、完全、肯定与魏征这其貌不扬、一张核桃脸的糟老头子毫不搭界的词来形容他的？

这、这、这……这皇帝的想象力也太骇人了吧？也太能将风牛马不相及——不，应该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东西硬扯到一起去了吧？

“哈哈哈哈……”开怀的笑声又再响彻殿内，直冲屋梁。自然，那是只有李世民一人在笑——他又把脸庞伏进长孙无忌的怀里，笑得恰似花枝乱颤——，其他人仍是一整副惊骇得下巴、甚至是眼珠子都掉落在地的样子。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其他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臣子回过神来，举起宽大的袍袖掩着半张脸庞，窃窃的跟着轻笑。虽然除了皇帝可以毫无顾忌地纵情开怀大笑，其余每个人的笑声都不大，但那么多人一起笑，那声音加起来嗡嗡营营的还是相当可观，至少是魏征这当事人是无法不听见的。

却见此时的魏征那一张核桃脸是一时白一时红，黄豆大的汗珠沿着发鬓滚下，眼中流露着的有尴尬，有难堪，有不知所措，而更多的是无奈！

是拿这孩子般恶作剧地戏弄了他的皇帝感到无可奈何吧？

群臣心头泛起的，都是类似的一个念头，于是大家窃窃私笑得越发的厉害了。

“陛下！”魏征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以夹杂着委屈与恼怒的语气呼叫了一声皇帝。

李世民从长孙无忌的怀中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他那满头大汗、神情颇为狼狈的样子，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像是过往被他“逼”得不知多少次在自己脸上现出这类似的样子的“大仇”一下子全都报尽了。

不！这个跟魏忠商量出来的“报仇雪恨”的“大计”还没全部完成呢！

他转身向着负责记录皇帝日常的言行举止与一应国家大事的起居郎褚遂良道：“登善（按：褚遂良的字），刚才朕对玄成的评语，你都记下了吗？”

褚遂良忍笑俯身应道：“当然都记下了！臣为起居郎，职责就如同古代的侍候帝王左右的史官，君王的一言一行，都要全部一丝不差都记录在案，汇编成‘起居注’，作为他日撰写国史的原始材料。更何况是陛下刚才对魏侍中如此之的评，臣焉有错失漏记之理？”

魏征一听，本已止住的大汗又再涔涔而下，心中暗暗叫苦，想：那就是说……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便已听到李世民含笑的声音响起：“那就是说，朕说玄成妩媚的这句话，千古之下，所有后人都会知道啦？”

魏征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禁不住重重的叩头于地，道：“陛下，陛下，您饶了臣吧！这话……这话可否别记进‘起居注’里？否则……臣这辈子的清白名声都会给毁得干干净净的呀！”

然而他这苦苦哀求只是引来李世民又一阵大笑，以及其他大臣的掩嘴窃笑不已。

“陛下！”魏征又苦着脸喊了一声，“别再玩了，好不好？”

李世民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喘着气却仍是不理会魏征，只是笑着向褚遂良说道：“登善，你说我让你别把我刚才说的话记下来，你会不会听从啊？”

褚遂良笑道：“陛下，当然不行啦！陛下说的话一出口臣就得记下，无论好与不好，都不能有所隐瞒的，否则就是辜负了陛下将此起居郎的重职大责委与臣身了。”说着，他又转向魏征：“魏侍中，以往您谏诤陛下的话，我也都一一照录，从无遗漏，您现在却要求陛下把他评价您的话删去，这对陛下可不公平啊，是吗？”

魏征听了，不觉哀鸣一声，瘫软在地。

李世民好不容易止住了大笑，示意让宫人上前扶起魏征坐下，道：“玄成，这事情不发生都已经发生过了，别再记挂在心里啦！我们来玩一把赌钱好不？”

一众臣子听皇帝居然是想这样用赌钱玩乐来转移魏征的心思，禁不住又是乐得用力抿嘴、苦苦忍笑。

魏征却自然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仍是苦着一张核桃脸，负气的道：“不好！”

后记：

1、哇哈哈哈哈，“魏征妩媚”的故事相信也很多人都知道鸟～～这过程给偶写得如此欢乐，大家却想不到吧？

2、继续上正史记载：《资治通鉴》194卷——闰月，乙卯，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征、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征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征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郡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征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征起，拜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