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世说新婚爱侣,也没有半年之中见面次数十指可数的。一个月又一个月,踅龙城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来了严寒的冬,踅龙城化作雪城,鹅毛大雪常常是连夜地下,之后是连日地放晴,到处都积着厚厚一层雪。
青青早上到出版社拿了资料,下午去见作者,和作者谈了几个小时后,热咖啡也没喝一口就走了。青青站在路口边拦出租,看看手表,就快要超过文则的探视时间了,心里更是着急。四处一望,却看见对面路口站着两个男人,都很高大挺拔,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一人恭敬地为另一人撑着伞,皑皑飞雪中,他们气息张狂,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危险,站在那儿许久,一直看着她。
青青心中一慑,猜不透其中缘由,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短时两个男人已走至身前,一人脱下墨镜,露出深沉锐利的双眼,令青青不不由起了心寒,那人却说,“无意惊吓你,我知道阿则已同你结婚了,这是礼物,小小意思。”
青青却不肯接礼物。
那人见她小心翼翼,忽地一笑,对她说,“我是昊沣。”短短四个字,说得理所当然,铿锵有力。
青青想到文则入狱一年半了,昊沣从未来探监。关于他同文则之间的关系,青青也只知道大概,印象中每有谈及,文则必定沉默不语,但青青知道这个人是他的义兄弟,曾经一起拼过命,并且,文则为他入狱。
于是青青收下礼物,对昊沣道了声谢,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昊沣还站在那里,青青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昊沣侧头等候。
“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昊沣复戴上墨镜,只说,“我要是去看他,警察怎么想?”
青青一怔,又想到了监狱里的积分制度。积分越高的人提前假释的几率越大,但是积分和日常表现以及其他外在原因有很大的关系。昊沣不见文则,警方就会估定他们的关系不深,甚至猜测文则已经后悔。如此,文则假释的可能性也会更高。
思及此,青青对昊沣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她心想,所谓黑道人也未必比寻常人狠心到哪里去,做人都总有自己的道义。
后来文则听青青说起这件事,他的表情略有些高兴,还对青青说,“外面的雪好大吗?”
青青说,“恩,冷死了,有些旧房子都给压塌了。”
文则说,“沣哥送了什么?”
青青说,“一把扇子,扇子上面有个洞。”
青青颇觉奇怪,文则却只笑了笑。
青青于是又压低了声音说,“盒子下面还放了很多钱。”说完便看着文则。
文则一迟疑,青青便问,“如果你不打算用这些钱,我马上想办法退回去。”
“噢,我没说不用。”文则却把眼睛看着别处,说,“不用跟他见外。”
青青点点头,考虑半晌,又问他,“那我……想用这些钱给你申请保释外出。”
文则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说,“看你冷地,没事儿,那些钱想怎么用都可以。”
青青恩了一声,便没说什么。
文则入狱一年零九个月,近刑期两年,获准保释外出,虽然只有一天,保释金为二十万。
那天是个好日子,三月天虽是倒春寒,却一早晴空万里,青青把家里布置妥当,选好了文则的衣服和鞋子,就到监狱去接文则。
青青的脸上红扑扑的,等文则换好了衣服出来时,她还站在门边发呆。
“好看吗?”文则站在面前,青青抬头一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屏障,晃如隔世,青青一下说不出话来。
文则咳了两下,瞧她看得那样出神,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顺手一楼,搂了一会儿,他直觉得自己的心蹦蹦直跳,浑身也不自在,忽然间又放开了她。
青青这才回神,揪着他的外套说,“恩……好象小了点儿,你比我想象中更高大一些。”
文则于是又伸手搂住她,没开口说几句话,只是与她这么倚在一起走,两人一直走到商业中心的大街上,便立刻淹没在浩瀚人海中。
他们在湘水江边吃早餐,码头的船笛呜呜鸣叫时,他们轻轻柔柔第二次接吻。然后他们到踅龙的湘神庙里还愿,庙里种满了梨花,他们一直一直拜托路过的游人帮他们拍照。再然后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呼吹来一阵又一阵冷雨,他们和很周围许多人一样,顶着同一件外套仓皇而逃。
回到家里时两人都跟掉水里一样,文则抱着青青,湿漉漉的衣服又冷又重,两人都有些难受,文则垂下头,对青青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这样紧张……”然后俯身亲吻,双手随着唇齿间的徘徊而渐轻渐重抚摩着她的身体。这时天空还是亮的,尽管下着雨,有些灰蒙蒙,也有些冷。可是那样的他有种异样的狂热,他的呼吸炙热而急促。青青听着外面的雨哗啦啦下个不停,她的意识蒸腾不定,只觉得颈肩与胸口上是他的唇舌急切游走之地,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心口。她忽然一把推开他,低声说,“我想去洗个澡。”
于是青青满脸通红地去洗澡,洗了很久很久。文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淅沥沥的水声,徐徐环视着这个家。后来他掏出香烟咬在嘴上,可是打火机在手里只是喀嚓点燃了,拼叮又关了,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满屋子的光线逐渐昏暗下去,窗子上的雨水分成几道细流贴着碎花玻璃流淌着,温柔似又有些悲伤。等到青青洗好了出来时,文则已经睡着了。青青把空调的温度调到适宜,然后抱出两条厚厚的毛毯,也靠在文则旁边睡了。
青青恍恍惚惚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楼大厦上面,天空湛蓝如洗,她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楼房,林立起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她就来到了万人中央,在攒动的汹涌人潮中回首一望,望见人来人往,匆匆复匆匆。地平线处还有一片阴郁浓重的雨云,劈地一声惊雷后,下起了滂沱大雨。在雨中,有一双带着沉重渴望的手正触摸着她的身体,然后轻轻剥离了她的外衣,令她如同婴孩般舒展开来。
青青猛然睁开眼,咫尺之间看到文则轻轻颤动的眼睫。他的手缓缓移动到她身下,粗糙的指腹在那片敏感的肌肤上滑动着,使她微微战栗。他抬头说,“这不是在做梦。”
青青闷哼了一声,缓缓放松僵硬的身体。她嗅到文则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的碎发时而刺在她颈项间,麻痒而温存,青青说,“我喜欢这个洗发水的味道。”
文则于是抱紧了她,温唇贴在她胸口上汲取着她的心跳,然后他们都沉默而认真地试图结合彼此的身体,那样的过程有些痛苦又有些甜蜜。汗水与喘息弥漫了黑暗的房间,他们从狭窄的沙发上掉下来,落在细绒毛毯上。青青因那大幅度的摆动而促起双眉。文则却迎着落地窗前的月光俯视着她,问,“你看见了什么?”
青青的额头渗着细微的汗珠,异样的身体激荡使她目光灿然而快乐,她说,“我看到了星空。”
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夜晚,有微弱绵长的刺痛,有巨大从容的幸福,有无穷无尽的贪恋,还有深埋心底的痛苦,难以纠察其中还有多少源自生活路途与灵魂自身之间的斗争,青青能够肯定的只是像文则这样一个男人,一定会永永远远爱着自己,而自己亦有资格为他所爱。
文则整个晚上都没有睡,一直侧身看着青青。直到黎明,青青累极了终于还是合眼睡去,睡到早上七点她才忽地睁开眼,文则已经穿戴好衣服坐在床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我得走了。”文则说。
青青坐起来,身下还有些难受,稍一扯动,她就促起眉宇忍耐着。文则笑了笑,心里倒似非常快乐,于是伸手抱住她像抱着一个孤独的孩子,青青却先开口说,“你就像个孩子。”说完亲了亲他脖子。文则说,“你却太温柔了,我真怕你以后伤心难过,那样我会更加难受。”青青说,“还有一年你就可以假释了,等你出来以后,我们就离开踅龙。”
文则却不吭声。青青迟疑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还打算回到昊沣那儿?”
文则点点头,“我有我必须做的事。”说完,摸到青青冰冷的手,于是他将那手放进自己衣衫底下,冰凉的触感,令他感到舒心而平静。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照顾我自己,将来,我会很努力。”
青青说好。青青说,“我身上还有些疼,我想再睡一会儿。”
文则说好。文则说,“那我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青青,凌乱的床褥上浅浅映卧室窗帘的花纹,她嵌在其中,沉静非凡,文则说,“昨天我感到很快乐,真的,我常常觉得人在一种状态下过得太久,不迷失也迷失了,但是……”想了一下,他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文则说这话时的神情是愉悦的,沙哑而充满眷恋的嗓音透露着他内心的平静。
青青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后来他们两都忘了,只说那时候呀像是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希望。
2006年7月,踅龙城发生一起街头火拼,一干子人在码头上闹起事。大抵是牵扯到了军火走私,警察局几乎倾巢出动,居然也抓回几个在昊沣身边跑事的。宋远余照天算是喜出望外,心想这回软磨硬炮泡总也能搞出点花样来。谁知昊沣这边起得更快,一转眼那仨好容易才抓到的小辫子,两个自杀了,一个死不承认和昊沣有瓜葛。
余照天恨得要死,不知怎么想的就跑到监狱去找文则。
余照天到监狱的时候,文则与青青正是接见时间,青青见余照天像是喝了酒,心里肯定不快活,于是也不多问,让了位置给他坐,自己退到一边给他倒了杯茶。递过杯时,余照天一脸惊讶。
“你谁?”他问。
文则说,“我妻子。”
余照天猛把一杯子热茶隔着玻璃窗往他脸上泼,虽然茶水是都拍在玻璃上了,但这行为是辱人的,余照天骂道,“人渣,坐牢了还不忘拉人下水。”
文则没说话,青青气得脸色发白,拦在中间,“你要是真的有话想跟他说,就冷静下来,否则我有权投诉你。”
余照天哼了几下,却阴阳怪气地对文则道,“你是什么东西,都这样了还有女人肯跟你。就打昊沣这种冷血的怪物,对你也是有情有义。”
文则嗤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照天微一沉默,才问,“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宁可给他顶罪!”
文则说,“他是大哥。”
余照天闻言大笑,“你们这些黑社会真是好笑,一个个都把自己说得多讲义气。可是一旦到你不顶用了,我看这大哥还要不要得你!他甚至可以亲手把你毁了,就像对其他人一样,也不会给警察留一点机会。”
文则半似不恭,也笑了笑,“谁说我不可以赌一赌,你以为每个人都有这荣幸给老大顶罪?”
余照天却转头看着青青,若有所思,“难道你不怕就这么赌输了?如果他那时不管你,你本来会判死刑。”
文则点起一只烟,白色烟雾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无味般回道,“到目前我还没输。”
文则说完后便只管抽烟,不再开口,余照天坐在对面许久,终于咬牙切齿道,“其实我最恨就是你这种人——明明经被围死了,却还是一手活棋。”
文则抽完烟,将它摁灭后笑了一笑,“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我快要离开这鬼地方了,你不如现在就想想到时你得怎么拼死拼活地再来抓我。”说着他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比了个打枪的手势,“砰!到时候我一定瞄准你这儿。”
说完这话,接见时间也已经过了,文则与青青抚手道别。青青等他走出了接见室才拿起包包,转身却见余照天还坐在那里发呆,便推了推他道,“你不走吗?”
余照天回神,这才对自己的迟钝有些恼羞成怒,霍地起身离开,他步子跨得快,几步就已走到门口,再回头看到青青——身材修长,简简单单穿着玄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长裤,脂粉未施,神情温柔,看上去清纯干练,散发着某种独特的魅力。余照天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不是个好人。我曾亲眼看见他一枪打中别人眉心。”
青青正在皮包里翻找什么,不想被余照天这么一问,她倒笑了起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坐牢了,可我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余照天说,“那是因为他想得到你,所以他才对你特别。”
青青说,“那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即使他杀了人,我也觉得有他的道理。”
余照天说,“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青说,“什么也不知道。”
余照天问,“他从来不对你说?”
青青答,“是这样。”
余照天又问,“将来我抓到他,判他死刑,你怎么办?”
青青说,“我不知道。你们想要我怎样回答?后悔嫁他?为他守寡?还是同他徇情?或者……替他报仇?”
余照天答不上话,青青又说,“伤人与被伤同罪,爱与被爱同罪,这么说的话,我与他也是同罪的。你们都很惊讶我嫁给了他,你们希望我是什么结局?”
余照天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只觉得那双清澈湛亮的眼里尽是义无返顾的追寻,他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像极了蓝色微雨的天空下一株幼花盛开的含羞草,带着微弱的毒与羞赧,在湿润的季节里摇摆,有些自得,也有些晦涩。而其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其实与文则是一样的——不为什么,余照天忽然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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