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可能许多姑娘都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个心上人,那时候正当最好的年纪,陌上花繁,青葱年少;看了他一眼,以为那是一生一世。
那一年,在重峦叠嶂的青山顶上,高耸古秀的安宁塔下,何依依着了一袭月白色与桃红交杂的曳地锦缎长裙。她将焚香插在香炉中,伏地磕头拜了三拜之后,回首便见着了扶易。
扶易一身青衫,微微偏着头,在同寺中的老僧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的衣衫上,干净简单。
塔角的铜铃迎风摇曳,袅袅的焚香浮荡,院中那片菩提树洒了满地的斑驳。
何依依当时向佛祖求的是姻缘。
她就站在树下,看着扶易,直到余晖自天际一点一点收起来。
何依依和我说,“齐香,有些人可能模样不是最好的,但你看着他,就会觉得再没有更好的人了。”
我屈膝坐在她身旁,点头道,“我知道。”
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天赐良缘?
她跟在扶易后头,自安宁寺一直到东岳庙,看见她的心上人换上戏服在台上风情万千的样子,一个浅笑、一个展眉,她都牢牢地记在心头上。
何依依舒了口气,叹道,“你可能不会理解,但我那时候就想看看他。看一眼也好。”
我支着腮看扬州灰蒙蒙的天上飞过一行大雁,与她道,“我太能理解了。”
我觉得我应当去和何依依滴血结拜,因为我俩的情感轨迹太具有趋同性了。
何依依从何府偷跑出来,混到戏班子里去学戏。扶易是她的师傅。
本来旁人唱戏是为了生计,寒秋严冬,没有例外,唱得好才有饭吃;但何依依学戏是为了爱情,她想达到的终极境界就是坐在同一间妆屋里,支着腮看扶易面对铜镜,一笔一划地上面妆。觉悟差别这样之大,她根本学不好戏。
当然,她也没想学好。
梨园的老人都苛刻得很,寅时便要起来迎着寒风喊嗓子,倒立在墙头练身段。
倘是练不好,便要吃鞭子。
有那么一回,她捉着床榻埋在被中,死活不肯出去劈腿。她本就不甚用功,这么一骄气惹恼了园中的三爷,挥着鞭子将她白净的手背打得皮开肉绽。她抱着扶易的胳膊,嚎道,“师傅,我不要出去劈腿。”
扶易俯下身来问她,“怎么了?”
她苦着脸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来葵水了。”
看着扶易的耳根渐渐染了一丝绯红,她“咯咯”笑出声来。扶易执了她的手给她上药,搁在唇边细细地吹了吹,再敷上层药粉,动作很轻柔,像羽毛划过心尖上。
人都道梨园学戏苦,普通人也不一定撑得下来,更何况何依依这种大家闺秀。
我想她肯定受了许多苦,只是那时候扶易在、她也在,不觉得苦罢了。
沉沦在爱情里的男女多半如此,承了再多的伤痛、历了再多的苦难,到头来,他一个浅笑就撑开来一方晴天。
何依依不觉得苦,但她爹娘在那头苦的两眼常含泪水。
将她捉了回去,锁在闺房三月不得迈出来一步。
现在的何依依已为人妇,自她面容里半点看不出当年娇纵跋扈的模样,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将门锁砸开来,赤着脚慌不迭地跑出府去。
我问何依依倘若重新再来一回的话,她彼时还会不会这么拼命。
她想了想,说,“会。”
她看着栏下枝头上滑落的枯叶,问我,“齐香,要是你,你会怎么样?”
我笑了笑,道,“大抵会和你一样吧。”
所以说爱情是不理智的,我彼时追着安辰到药王谷,从未想过他会不会爱我这个问题。走了一年多,我只想见到他,还好老天眷顾我,没有让我再见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吉祥一家。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果真是青春热血地无处安放。
何依依说她只会唱《霸王别姬》这一出戏,因她资质不高,且追求实在太低。
还有一个原由,因为她本就不是戏子,演绎不了那么许多个戏码,不能对着其他人唱浓情软调,所以捡了个技术含量不高,且扶易唱男主角的戏认真地学。
他们一起排戏,扶易会执着画笔给她描上虞姬的妍丽,替她将头饰戴好;与她挨得那样近,告诉她哪一句唱词应当唱升调;在戏台上拥着她,深情地与她道别离。
这样的暧昧和亲近,何依依以为是爱情,我也以为是爱情。
她与何府彻底决裂了。
这里我觉得太冲动了些,毕竟是亲生爹娘,可以寻根白绫在他们跟前哭一哭,做个样子了事。
但何依依偏就是这么倔强的姑娘,认准了就慷慨激昂地一路向北直到撞墙。
她是我见过最型的大家闺秀。
这段往事在楼君言出现以前还是往轻松小虐的言情套路发展,在楼君言出现之后,开始走豪门争斗路线。生意的缘故,楼君言买通州郡给何府织了个里通叛党的罪名,一干人入了狱。
何依依说她头一回见楼君言是在衙门偏堂里,明镜高堂那块牌匾下头,楼君言手中摇着一把金边红丝折扇,笑吟吟地和刺史喝茶。
他将茶碗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倾身凑近她耳边,“我们来做个买卖,你嫁给我,其他随你。”
何依依执了茶碗扔在他脸上,茶渍沿着他含着笑意的眼角没入翡翠色锦服。
这是何依依印象里的初见,可见楼君言的出场太具有炮灰性。
但其实楼君言早早就见过她,绕到后台去见她卸了妆面的模样。
依照戏本子里女主圣母的剧情发展,如此危难之际,何依依肯定要舍身取义,屈服于无爱婚姻。事实上她确实答应了这笔买卖。
答应之前,她去找了趟扶易。
何依依见了他,头一句话便是,“扶易,我要同你私奔,你答不答应?”
戏班子里的人还在舞刀弄枪排着戏,扶易上了一半的妆面,他骤然止了动作,回过头来看她。
她走近了些,对他说,“我其实不是想学戏,我是想在你身边。我想长长久久和你在一块。你呢?”
她满含期望地看着他,想着昔日里二人在台上的默契缱绻,其实他都知道的,对吧。
扶易回过头去,依旧执着笔描在眉梢间。
他低声说,“胡闹。”
何依依弯了弯唇角,“你看,台面上的事很难说的清真假。”
作戏罢了,站在戏台上,他对她耳语脉脉,深情凝望;不过是因为虞姬和项羽爱得深沉,和她何依依没有干系。谁假戏真作,谁就输了。
再后来,事情就发展地风调雨顺,直至现在这样的境地。
日头渐渐露出来,在枯叶上洒了光影。
她回首看了看台面中间,指着东面的角落,说,“我现在还记得戏里,扶易是从那里上台,披了红色的衣袍,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说,“旁人都说一个戏子有什么好。说实话,我也说不大清楚,但那时候就是觉得他最好。”
我看着何依依的侧脸,鬓发一丝不落地梳在发髻里,简直想扑过去,和她说:姐妹啊~~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啊~~
只是我的师傅和扶易不一样,即便是唱唱假戏的机会也没留给过我。
我起身道,“夫人,已经晌午了,回府用饭吧。”
她微微颔首,我将她拉起来的时候,触到她腕上有了喜脉。
回到何府,楼君言已经候在饭桌旁。他含笑与何依依道,“和齐姑娘一道听戏去了?”
何依依微怔,点了点头,执了碗筷开始吃饭。
我瞧见楼君言眉宇划过一丝不悦,咳了一声道,“咳咳,楼公子,夫人有喜了。”
“啪——”何依依手中的竹筷落在地上。
楼君言顿了一顿,既而捉住何依依的手,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哈哈一笑,“你那日当真是去求了送子观音么?”
事后,楼西月问我,“五哥成亲两年,一直未有子嗣,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我默了片刻,点头道,“何依依在她常喝的玄青茶里添了藏红花。”
楼西月说,“她故意的?”
我说,“也许吧。楼君言彼时为了娶她不择手段,将人家害得人财两失,倘若我是何依依,定是要记恨他一辈子。”
楼西月不以为然道,“何家出事前,五哥一直不晓得她就是何府的大小姐。后头知道了,花了不少心思打点了人脉才将此事平了。”
我摇头,“倘若何依依不嫁给你五哥,他会替她做这些事么?”
楼西月敲了我一计,笑道,“自然,他彼时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再去与她道明。”
我愣了愣,“原来是这样,那你五哥怎么不同她说啊?”
楼西月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我很难理解楼君言的所作所为,本来是定位于深情款款的公子哥,他非要摆那么一道,让何依依以为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反派。
这日夜里,楼君言与我进行了一次对话,事实证明他真的是个腹黑。
他坐在案边,递了只瓷瓶给我,含笑道,“齐姑娘,扶易的哑疾,以此药方可解。可否请姑娘代劳医好他?”
我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医扶易?”
楼君言眼角轻挑,笑而不语。
我想了想,说,“是楼公子给扶易下的毒?”
他摊了手,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还望齐姑娘帮楼某这个忙。眼下依依有喜,这件事不要搅了她的安生。”
我接过药瓶,脑中凭生一个念想,返身回来,问了他一句,“你彼时是不是要挟过扶易?”
楼君言扶着额角,淡道,“楼某从不强人所难,扶易自己做的决断,齐姑娘不如当面问他。”
这桩故事的结尾,便是我托人将解药给了扶易。
听闻,他依旧只唱那么一出戏。
何依依与我在园中散步闲聊之时,露出来一抹笑,颊边两处梨涡渐深,她说,“齐香,我在画小人衣裳,喏,就这么大,明年开春回了京城,找绣坊织出来。”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件衣裳,说裙摆要绣上海棠的花纹。
苍翠染霜,渐入冬。
彼时抱着心上人的胳膊说要同他私奔的少女,原来也为人/妻为人母。
我本想当了何依依先前给的那把牙扇,集些银两在四方游历一番,却收了大风带的一封信。
上头只有一行字,是三公写的:丫头,你师傅不大好。
心头咯噔跳了一跳,果然应了我先前那个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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