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水汤汤,飞花似烟,青杏小、单衣薄,荟叶人家绕。
我将医书晒在屋外的青石芥上,临着谷里的清池洗了几件衣裳,煮了壶紫笋茶,拿到师傅屋前去给他添一杯。
师傅服了药后,气色渐好,想来那帖药方确是管用。我虽年纪尚轻,不出手则矣,一出手随随便便就将这个上天入地八荒举世罕见的狼毒医好了,真是让我很不好意思。
可是师傅毒解之后,常常应邀出诊,即便回了谷里,也多在屋中调息炼药,不让旁人打搅。
自打我那日与他排山倒海气吞山河的哭了一哭之后,再没有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
走至屋前,门半掩着。师傅坐于案边,沉着眉眼,单手无意地拨了拨眼前一把七弦木琴。
这把琴我见过,先前一直挂在师傅屋里的西墙上,从未见他拿下来弹过。
我扣了两声门,里头师傅淡淡地应了一声,指尖拂过琴面,乐声响起,似涓涓湍流。
我进屋摆上茶盏,道,“师傅,我身子早无大碍,想同你一道出诊,也好打个下手。”
琴音依旧,师傅漫声道了一句,“我给你配了一方十叶茎,你每日服一碗,不可怠慢。”
我说,“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包袱。”
师傅并未抬眸,只淡道,“小香,你身子尚虚,且留在谷中养病罢。”
我执着茶壶添满茶汤,眼角瞥到木琴琴额上,刻了一个“紫”字。
手一歪,茶水洒了一桌子。
给师傅试药的时候,我常常想,若是他毒解之后,忆起来紫莫、忆起来安辰、忆起来那时候扬州烟雨、血染山河,我应当怎么办?
本来我琢磨了许多可能性,比如淡然无视、痴心等待,或者拿根棒子将师傅敲晕了再次失忆。
可是,事情远比我估测的来得突然,我也远比我想象中要不成熟得多。
既做不到淡然,也做不到无视,我的心就这么陡然落下去,伴着一声脆响,手中的茶壶一并落到了地上。
琴声嘎然而止。
师傅垂目注视琴弦,温言道,“小香,怎么了?”
我望着他,轻声问:“师傅,你记不记得原先在扬州见过我?”
师傅抬眸看了看我,说,“记得。”
“你记得紫莫吗?”
师傅默了良久,启口道,“记得。”
我说,“那你记得我喜欢你吗?”
师傅眉宇划过一道波澜,看着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说,“师傅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将我暗恋师傅多年来的心路历程说给他听,我会说:初见你的时候,你着一袭绛紫色嵌金锦袍,暗花织了鹤羽,一针一线我都记得那样清楚;我还想说:师傅你笑起来的样子啊,真是让人分神。
我会说:不论你是安辰还是我师傅,我都喜欢你。
我可能还会说:你看,我喜欢你这样久。五年啊,一个女人有多少个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范,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传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话说破的好时辰,以至于这些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师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将我望着。
屋中很安静,我听见花草苑里绽放的九里香婀娜摇曳的声音,再一瓣瓣剥落下来,碎在风里,洒了一地的落英。
我轻声道,“哎呀,不小心将茶给洒了。”
蹲下身去拾茶壶,将头埋低了些,指尖划过碎片,像是割在我心头。
一双冰凉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师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敛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见他的侧脸,眼角眉梢都那样好看,清淡得不染一丝烟尘,仿佛即便伸手过去,也碰触不到。
“外头有人寻你,说是鹿帝涧来问诊的。”
我回头,看见三公踱在屋门前,拢着袖口,朝师傅传了句话。
师傅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就过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执了药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话,“这趟出诊要些时日,转心莲开的时候我会回来。”
不知道这话,是留给三公,还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两个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笋破土而出,潇香竹又添了一圈竹节。
我坐在石桌边,抱着小九顺了顺毛。
天晴,晚阳在茶盏里浸成一轮红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楼西月入谷拜师;依稀能记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换,如此便过了一年之久。
楼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师承我门下的一年时光里,我着实没腾出空来教过他什么,想来他也对我深深地绝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来的弟子,从圈养一步步走向了放养。
这样也好,若是他与齐笑成亲,他便是我妹夫,隔着师徒的辈分,委实很复杂。
三公日复一日地惆怅起来,两条白眉毛锁在一块,总是负手在谷里绕圈圈。
我揣测,他可能得了久别重逢忧郁症,于是郑重地替他把了把脉,关切道,“三公,你愁什么?”
三公瞥了我一眼,叹了一声,“你还年轻。”
我说,“啊?”
三公说,“我已经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说,“人生朝露啊,岁不与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着三公,“啊啊啊?”
我打扫师傅屋子的时候,见着那把木琴。
细细一打量,琴额上刻的是个“紫”,琴尾上刻的是个“辰”,嵌在乌木里,沉淀了这么多年,伸手拂过去,有深深地几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东晓。
师傅许是掐着日子算的,转心莲开花的那一日,他终是回来了。
我只在师傅的手扎上见着过这种花,却不想这稀世珍宝长得这样普通,花开两瓣,湛蓝得像要落下雨来。
师傅采了花配药,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捣药。
红炉上醅了只小锅,里头炖了根乌灵参。
窗外有风拂了竹林的沙沙声响,划开春池一圈涟漪。
师傅趁间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执笔将配药记下来。
他抬首问了一声,“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药吃了么?”
我微怔,朝炉下添了点柴,点头道,“都吃了。”
师傅搁笔,起身将转心莲添进药炉里,看着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他沉声道,“你没吃。”
我心中一晒,因得师傅配的十叶茎药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头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发一身冷汗,身子黏腻,实在难受得紧。
我先前不过是替师傅将药试了一试,本无大碍,便偷懒将十叶茎搁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着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师傅垂目看着炉中,道,“你不要以为可以含糊过去。你一个行医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医治?”
他口气虽淡,却肃然得紧。在师傅身旁这许多年,也未见他这样同我说过话,内里好像酝了些不悦。
我被定在原处,只得讷讷道,“那我晚些再续药。”
次日一大早,师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窑去,当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来一方窑口。
我跟着师傅往里走,只见这窑洞内四壁皆冰,或有垂下来几株冰柱。寒气袅袅,好像撑开来一面纱帐,将冰窑罩了迷迷蒙蒙一层。
窑洞甚深,走了半盏茶时间,我渐觉得体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冻得厉害,凉意丝丝侵入骨髓。
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便要跌倒,师傅转身扶住我,微微皱眉,“要紧么?”
我撑着灵台晃了晃脑袋,“我很好。”
师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渐凝,“窑里头有一处暖玉潭,你随我过来。这往后四十九天里,每日在这潭中浸半个时辰。”
果不其然,这冰窑内竟是冰火两重天。窑洞深处,有一处冰榻,上头横躺了个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肤很白,发如鸦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样依旧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与我往常所见的离国姑娘大不相同,宽袍大袖,腰封上缀着一束紫色流苏。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晓得三娘醒来的时候,看着鬓间霜白的三公,是喜还是忧。
我渐渐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许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心头的姑娘依旧年轻得像朵花,自己却遍布了岁月的蹉跎。
冰榻旁边有一处深潭,放着幽幽的蓝光,像是秋日里落下来的月晖。我走近了些,蹲下来以手试了试,潭水有脉脉暖意,倒是舒服得紧。
潭边有个支架,上头挂了两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师傅的衣裳。
我脑中一个机灵,突然闪过一个念想,支唔着问师傅,“师傅,你、你来这里浸过暖玉潭?”
师傅淡道,“先前毒发的时候,来过。”
我跳了一脚,忧愁道,“不是吧。”
师傅抬眼问,“嗯?”
我说,“万一三娘中途醒来一回,那看到师傅宽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几声。
师傅别开脸去,“……没宽衣裳。”
师傅给三娘诊了脉,再解了她的穴道,将解药给她服下去;三公便背着三娘出洞了。
我依师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趋寒。
烟雾缭绕,不晓得泡了多长时辰,有些恹恹,趴在潭边的石阶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竟是三日之后。
三公说师傅将我自冰窑里抱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我问他:“师傅人呢?”
三公说:“两夜没睡,许是在补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会,说,“走了。”
我惊讶地瞧着三公,“吓走了?”
三公没说话,起身弓着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阳红。
一袭残阳铺了下来,晕开谷里一角妖娆。
我猜测,三娘可能醒来之后,见着三公的模样与数十年前风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远,心中爱恋幻灭成灰,于是捂着脸奔出了谷。
说实话,让一个年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睛一闭、一睁,老公成了老公公”这一事实,简直就如同让大风淡定地接受自己未来的老婆走粗犷路线一样,是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或许那时候,三公问林屹要面皮,就是为了以防这种悲剧的发生。
时间是把杀猪刀,将三公的夕阳忘年恋扼杀在摇篮里。
我担心三公身受重创,自此对红尘失了念想,就捡了许多戏本子拉了凳子与他道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
偶尔三公会应个一声半句,我将他的吭吭拼凑起来,还原了三娘与他短暂的相逢场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时候,三公并未与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说替她解了毒;三娘拢了鬓发,含着笑,与他客客气气道,“老人家,谢谢你。”
她临出谷的时候,与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着门看着那个貌美的姑娘走过他的窗前。
谷风好像在低鸣,三公屋前的凤凰花依旧娇艳似血。
那个扎青花头巾的姑娘,没有认出他来。
我看见三公额间的皱纹一点一点陷下去。
我问他,“三公,你怕老么?”
三公瞌上眼睛,低声应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烟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声,“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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