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初入药王谷的时候,我总是给我师傅讲安辰的故事,一遍一遍,谷里的凤凰花开了又谢,天边的云朵在三年的光阴里变幻成各种模样。
大抵上,所有故事都能用几句话讲完,基本上出名的剧情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亡,这中间生死相望,阴阳相隔,揪心揪肺,最后君重生我归西。
可是我和安辰的故事在走向“君生我好不容易也生”的圆满结局中坑了,于是我给师傅讲了几句便也讲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再在师傅面前提起这个故事。
不知不觉,扬州的翩舟渐行渐远,垂杨唏嘘,岁月唏嘘。
眼下,我和楼西月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上,一面在心中回忆我花样年华里的情愫,一面俯视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斩妖除魔。
殿中混乱非常,三两法师戴着面具,身披熊皮袄,手执青铜法器,嘴中念念有辞地在苑内游走驱鬼。
紫莫对东土的重要性堪比我中原的皇后娘娘,她这样一晕倒,帝君很配合地在祭坛里不回来了。东土的祭天回礼要求很多,要有大吉天象、有帝君君临天下、有占卜师祭神祈天,一个不能少。眼下紫莫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将帝君孤伶伶地扔在祭坛里,撒手晕了,讹传说是妖魔吞日,盛请了巫术无边的法师前来做法。
事情发生的时候,师傅离我并不远,一群宫人簇拥着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正挽了袖子要将他抢回来,紫莫微微一动,她睁眼朝师傅望了一望,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着她黑色的广袖下,纤长的手指捉住师傅的手,好像很用力,十指交缠。
我想了一想,放下袖子,问楼西月道,“那里人那样多,其实我们过去了,师傅也抢不到的,对吧?”
楼西月瞧了瞧我,“嗯,你可以这样想。”
我说,“那算了,等人少点再动手吧,免得伤及无辜。”
黄昏之际,法师们在哭哭唱唱之后,终于开始最后一道工序,献上了金玉珠帛、粢盛米浆和一只羊羔作祭品。再哭哭唱唱了一遍,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大概明天再来。
我看着那只羊羔,“温饱思淫/欲,后面一个解决不了,先解决温饱问题吧。下去拿点东西吃?”
楼西月说,“这是用来祭祀的。”
我说,“牙祭也是祭啊。”
我俩跳下去,我在祭台前摸了壶酒和一叠糕点。楼西月操手站在远处望着屋檐,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我赶忙收了手转身要走,迎面撞上一行宫女,有人将一只金樽和一盏油灯塞到我手里,东土口音的语调道,“送去紫莫大人的屋里。”
我顺势接过来,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回头瞥见楼西月的衣角在廊柱后,便放心地跟着她们向前走。
我想,东土殿中宫女以纱遮面,是多么地有利于刺客进行潜伏工作。
紫莫的屋子在花园角的一方独殿中,进去的时候,雪白的云兰渲开一片卓华胜桃夭。推开屋门,紫莫斜躺在榻上,榻顶紫色纱帐卷起,她的长发如泼墨,瞌着双眸,肤色苍白。
师傅,坐在一旁替她把脉。
他凝神听脉,没有抬眸,只淡淡地说,“把东西搁在案上吧。”
领头的宫女问道,“夏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师傅起身,从药匣中拿起把竹柄小刀在紫莫腕上割开一个口子,以金樽盛血。
他说,“你们留下个人替她包扎一下。”
我不由地迈了一步,拿了旁边的纱布走到紫莫身边,替她包扎。我想留在这里,哪怕是将师傅望一望也好,不知道迟了些时候,是不是连看着他的机会也没有了。
紫莫唇边漾开一抹妖娆的笑,她没有睁开眼,声音空灵,“你心疼我,对不对?”
师傅指尖蘸了她的血,搁在唇边试了试,徐徐道,“你服了青酉汁?”
紫莫无力地动了动手腕,吩咐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听到紫莫轻轻叹了口气,“安辰,我想,我真的忘不了你。”
脚步一滞,我在想,师傅会怎样答她?
等了许久,屋中依然无人作答。
有人扶着我的肩头将我转过来,师傅眉尖轻蹙,“小香,你怎么在这里?”
我万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师傅相认,干干道,“师傅,好巧啊,我来东土采药。身上盘缠用完了,于是来宫里挣点钱。”
师傅平静地望着我,抿了抿唇,他温言道,“你来宫里挣钱?”
我说,“嗯……”
师傅轻笑了笑,“你一个人?”
我说,“不是,我带着我弟子、我弟子带着他丫环、还有大风,一块来挣钱。”
“你是谁?”紫莫抬眼,瞧了瞧我。
我想了想,“我是我师傅唯一的女弟子。”
这句话的重点在“唯一”和“女”上头,她要是能把女弟子听成女人就更好了。
紫莫垂眸,“你是他唯一的弟子,那我是什么呢?”
她微微侧头,眉心中的三瓣火拧紧,“安辰,我的占卜术是你教的呢。”
一绺青丝滑下,落在她白晳的颈间。
师傅取出银针锦袋,执了三根五寸银针在油灯上过了过,扎入紫莫的腕中。
有人敲门,在屋外道,“紫莫大人,帝君担心您的安危,派人来问夏公子话。”
师傅起身,对我道,“小香,半个时辰之后将银针取出来。”他拂了拂衣袍,迈步出去。
紫莫出声唤住他,“安辰,若是帝君问起来,不要说我服了青酉。”
天渐渐寂下来,紫莫屋内燃着一种熏香,袅袅的紫色香烟升起,笼罩在屋中,晕开一层神秘的光辉,让人想起掩在薄纱后诱人的少女。
晚风撩过纱帐,吹灭了烛灯。
我起身想将灯点燃,听到紫莫轻声道,“别点,我喜欢黑夜。”
我装作不经意道,“你原来认识我师傅?”
她说,“何止认识。”
花香随风钻入屋内,渐浓,捎了几片云兰。
紫莫说:我认识安辰的时候,十六岁。
暮雪落满千山,西风猎猎,薛国败得很彻底,战场上放眼过去,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
每个人身上沾染血腥,有个公子,长眉斜飞入鬓,身披黑色的大氅,他俯下身看着紫莫,眼眸漆黑如夜,“你受伤了。”
这便是紫莫十六岁初见安辰的时候。
那时候她腿上正中一箭,却依旧能咬着牙冷着声音对安辰说,“你救救我,我会报答你。”
因为她是暗人,自小刀光剑影,箭入腿骨眉头都不用皱一下。
安辰将她带回营,她的腿伤一养便是几个月。
营中的将士见着安辰都道一声,“公子。”
紫莫成了营中丫鬟,安辰坐观星象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看他执着石子在地上摆出星宿的位置,安辰说,“紫莫,我教你怎么看朱雀七宿。”
紫莫说,“公子,朱雀是什么?”
安辰笑了笑,抬手指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朱雀是我中原的赤羽神鸟,你看,那里是张宿六星,朱雀的嗉子。”
紫莫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幕,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以后你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安辰。”
大雪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安辰教她占星、教她用叶子上的雪水泡茶,皓月和山峦凝成一幅画,营地鹅毛大雪好像蒹葭铺天盖地。
紫莫去野外射了一只雪狐,将皮剥下来,半夜点着灯缝成一顶裘帽。她用刀用剑是一把好手,做起女红来却笨钝得很,十个指头都刺破了,才勉强缝好。
他搁在手中细细摩挲雪狐毛,抿了抿唇,笑着对她说,“这顶皮帽手艺挺好,样式挺新鲜。”
紫莫这才发现:皮帽上头留了一个大口忘了封起来。
雪停了之后,便是春季。薛国偃旗息鼓了一个冬天,终于蓄足了力气再打了起来。
安辰将紫莫留在后营里,随军出征了。
这次打得相当艰难,苦苦搏了数月,终于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紫莫不在了。
他俩再相遇的时候,是在扬州的一间歌舞坊。
紫莫蒙着面纱,跳着曼妙的舞蹈,她攀上安辰的肩头,暧昧地唤他,“安辰。”
紫莫说:安辰,我其实是东土的暗人,被捉了回去,他们逼着我吃了狼毒草,我一直在找你,终于让我在扬州碰上你。
安辰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他说:回来就好,我会医好你。
紫莫说:原来中原的江南这样好看,我想长住在这里。
安辰笑着望向她:可以隐姓埋名,我叫夏景南,你叫夏紫莫,我们置一座宅子,种些云兰,我做大夫,你收酬金。
紫莫问他:为什么要姓夏?
安辰说:因为眼下是夏天。
这个时候的扬州,天际浮着七色云霞,照在江南人家的青瓦上,泛着淡淡的枯黄。
岸边的杨柳,抽了新芽。
云兰,大片大片地绽放,好像她初识安辰那时候的雪天,在月下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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