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黄昏,浩缈天际挂着一弯残月。
素雪浮光,将山庄衬得宛若白昼。
一曲笛声回转,晚风送雪,夕阳山外山。
我将衣上的雪花抖落,寻声走入一方后院。沐烟雪手执一支竹笛,如雪貂裘,发若鸦羽,洒脱静立,与皓雪红梅画成一副水墨画。
鞋子轧过雪地的“窸窣”声传来,我闪身至一旁,躲在树枝之后。
沈然走至沐烟雪身后,远远地望着她裙袂飞扬。沐烟雪吹了多久,沈然便在她身后看了多久,直至入夜。
沈然虽然比不上林屹面容端正,但他青衫褭褭,青山阁的当家少主,也是位清俊公子。
沐烟雪一曲作罢,回身,眸中似有怅意。她见着沈然,旋即展颜一笑,客气道,“沈公子,怎么不与众人一道品酒赏梅。我庄中的美人酿虽比不上那七步醉,但也是好酒。”
沈然望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我是来邀请沐庄主一并喝酒的。”
沐烟雪垂眸推辞道,“烟雪今日身体不适,无心饮酒。”
沈然眸带失望,哑然叹道,“庄主昭告天下,不过是想让一人知晓。如今他没来,你真的打算以比试招亲么?”
沐烟雪柳眉一紧,抬首看向沈然,“你怎么知道?”
沈然苦笑,轻叹一口气,“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见沐烟雪神色愕然,柔声道,“林公子已经绝迹江湖四年,你还想等他?”
沐烟雪神色一凛,轻叱道,“胡说!谁说我要等他?他叛我沐雪山庄,丝毫不念及我爹与他的师徒之恩,弃我与他同门三年的兄妹情义于不顾,盗我剑谱。此仇不报,我何以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
沈然失笑,“若不是为了等他,你何以还未嫁人?若不是为了让他知道,你何以将招亲一事昭然天下,盛请众人?沐烟雪,你要自欺到何时?”
沐烟雪似有微怒,冷声道,“沈公子,你所言非实。此事乃我沐雪山庄庄内之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言毕,她转身欲走。
沈然伸手拦住她,坚决道,“我不想见你明日随随便便寻个男人嫁了。”
沐烟雪眉梢间有决绝之色,竖眉道,“你,凭什么?”
“凭我沈然等了你四年”,沈然沉声道,口吻不乏凄然。
沐烟雪一惊,抬眸看向沈然,神情难以置信。
沈然深深地凝视她,一字一顿道,“今日林屹并没有来,你看清楚看明白。四年前他盗走了《沐雪剑谱》,此后一去不返。他与你的情谊,是真是假,你还分不出么?”
沐烟雪稍有动容,她的发丝扬起,划过脂玉的面庞,捎来几分萧瑟。
沈然继续道,“若是林屹当真将你放在心上,这许多年他何曾出现过。你爹病逝之时,你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在哪?你执剑负伤的时候,他在哪?你只身撑起沐雪山庄的时候,他又有分毫担心你?”
沐烟雪血色尽失,垂下双眸,眼角带泪。
良久,她启口道,语气冰凉,“我不过想亲自手刃仇人。”
沈然望着她,眸底含着一泓温柔,似要将沐烟雪强撑起来的盔甲穿透。
他寥然,仰首喝下那壶美人酿,执袖抹去唇角的酒,似笑非笑,“沐烟雪,你记不记得我曾在洛阳城救过你?”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要将雪融化,“彼时,我俩负伤潦魄。在山中二人共吃一碗水煮山笋,寡淡无味,却也吃得别有味道。”
沐烟雪没有答话,别开脸背对着沈然。风起,雪飘,红梅在枝头摇曳,好似要落下来。
沈然将壶中余下的美人酿洒于雪中,看着沐烟雪,静立无言。
终于,在梅花垂下之际,他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明日,我不会放手。”
我躲在树后,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方才被楼西月浇了一身雪,不免瑟瑟发抖。
沐烟雪轻声道,“齐香,你出来吧。”
我顿住,偷窥之时我半点没动,即便雪花落到脖颈中,我也在彻骨寒风中屹立不倒红旗依旧。难道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暴露了?
思到这,我继续在树后呈石化状。
沐烟雪无奈道,“我方才就看到你了。”
我轻咳了一声,走出来,跺脚暖暖身子,呵了口气在掌心,讪笑道,“沐庄主,在下方才无意偷听。只是顺道路过,被笛声所引。恰巧碰上了沈公子也在这里。”
沐烟雪舒了口气,对我和气道,“没事,我看你冻得厉害。你要不要来我殿中,内有烟霞暖玉能够让你暖和些。”
我点头应道,“那就多谢庄主了。”
沐烟雪带我入了后殿,递给我一块紫色透晶暖玉,我将它捂在掌心,便有暖流铺散开来。她执起酒壶斟满,“你喝下这酒,可暖心脾。”
我道谢,接过酒杯仰首喝下。
沐烟雪看着我,落魄一笑,“你同我师兄长得很像,他四年前便是你这副模样。”
我实是不忍心告诉她林屹已经香消玉陨了,但眼见着她样对过去沉迷不悟,放着眼前大好青年不争取,不提点提点她实在有失我药王谷为人医者的医德。
于是我与她推心置腹,“在下方才听到沈公子与沐庄主的言谈。与在下相像之人,便是致使《沐雪剑谱》失传的罪魁祸首?”
她沉吟片刻,不置可否,打量我道,“齐香,你有兄弟么?缘何你俩这样相像?”
我掩口打哈哈,“没有,在下同这位林公子有缘吧。”
我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在下方才见沈公子对沐庄主一往情深,庄主切莫要一步误终身。在下随我师傅一并行走江湖,许多痴男怨女都是在生离死别之后,方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尔后,我振振有词地将陆小月同贺庭之的例子说给她听,我说:沐庄主,人不轻狂枉少年,但轻狂之后,又有几个人立在原处等你。
我还说:缘不待人,即便迟了一弹指时间,也可能错过一辈子。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眸中墨色渐浓,蹙眉。
我以为,沐烟雪是被我点化了。她被我口中凄美的爱情桥段折服了,于是蹙眉兴叹,与我一道细细体味“此情可待诚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伤。
然,她疑惑地望着我,伸手轻触我的面颊,旋即手上施力,竟然将面皮撕了下来。
我大惊,抖了一抖。
自打三年前入药王谷之后,我便一直以男人形象示众。且在我周遭环绕的都是男人,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我以为我装男人装得很好,这许多年来走南闯北偶尔出谷买个菜听个戏,从未被人识破过,可是眼下被人这样轻而易举地剥了面皮,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
我诚恳地想同她切磋一番是如何将我的易容术识破的,以便我往后能够精益求精再上层楼。
“沐庄主,”我唤她。
沐烟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面皮,瞳仁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沉寂,她的眼睫微颤。失神了许久,她才凉凉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若是说这是张面皮,且还是她前任师兄兼往昔情人的面皮,将是多么地惊悚多么地骇人听闻。我只好低头道,“这是一张假面皮,是我师傅巧夺天工的产物。药王谷因为不收女弟子,我便以此易容。”
这话说出来,天工都不信。
沐烟雪抬首,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喝道,“说,这到底是什么?”
她咬唇,五指紧攥,脸色惨白,声色轻颤,“林屹,死了么?”
我闷吭了声,“恩……”
沐烟雪一滞,眼中渐泛红,墨发将她的容颜衬得毫无血色,好似悬崖边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冬梅。
“沐庄主,深夜冒昧,不知道我弟子齐香在不在?”师傅温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沐烟雪倏地起身,疾步向前拉开殿门,寒风席卷而入,吹散了她的发,吹乱了她的心。
她将面皮置于师傅眼前,质问道,“夏神医,这是什么?!”
师傅见着面皮,随即抬眸越过沐烟雪看了看我,虽然眉眼前不掩讶异,但他的目光扫过来,却是宛若暖风拂面,让人心安。
他稍紧眉心,不疾不徐道,“沐庄主,如你所见,是林公子之物。”
“你杀了他?”沐烟雪终是得了答案,辩不出她是伤心还是忿恨,还是,得偿所愿。
师傅从容地将她望了望,淡道,“人已死,庄主何须计较这些前因后果。”
沐烟雪凝神思索,旋即冷声质问,“当时我与林屹一并负伤中毒,我醒来之时便是在药王谷中,他从此与《沐雪剑谱》一起销声匿迹。夏神医,我问你,这其中你可有做手脚?!”
师傅静立不答。
沐烟雪低声好似自言自语,“我早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她怒叱一声,“是你杀了他?!”她向前迈步,骤然出剑,朝师傅直刺过去。
师傅侧身,后退一步,那把软剑将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白袍被划开一道。
师傅沉声道,“沐庄主,我同林公子并无恩怨。”
沐烟雪眸中寒意凛然,“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有他的面皮。夏景南,你这个道貌岸然之徒。”
师傅或闪或退避过她的剑,眸中依然水波不兴,“沐庄主,林公子是中毒而亡。他彼时与你一起身中剜心素,毒发身亡。”
沐烟雪闻言稍有迟疑,却在沉寂了片刻之后,恨道,“夏神医说得好生荒唐!我彼时身中剜心素,怎的你就救活了?林屹他内力比我好,他却毒发了?”
我眼观沐烟雪与师傅大战,在一旁焦急万分,差点要拔头发。我急道,“沐庄主,你想明白。若是我师傅有心要杀这个林屹夺你剑谱,他又为何要将你救活了?他更不会将此人的面皮留着,等着日后你上门报仇!更何况,剜心素是世上奇毒,你知不知道要解此毒……”
我话并未说完,被师傅打断。他淡道,“沐庄主,你庄内恩怨,夏某并无心插足。林公子一事,夏某无能为力,实为憾事。”
沐烟雪顿住,“这四年里,我与你相见数次,你从未告诉我林屹已死。你居心何在?!”
师傅答道,“林公子与沐庄主同门情深,我以为,此事沐庄主不知更好。”接着他看向我,“小香,夜色已晚。我们不便在此叨扰,走吧。”
我眼神切切地望着沐烟雪手中的面皮,想来,她定是不会将此物还给我,这样一张好皮子,煞是惋惜。我正欲随师傅离开,沐烟雪执剑将我拦住,问道,“齐香,你方才说要解剜心素要如何?”
我来沐雪山庄不足一日,便被她两回将剑架在脖子上,当真让我心神荡漾了一波紧接着一波。
我老实答道,“剜心素毒发时,好似有刀割心口,尔后全身腐烂。毒性非常强,且中毒三日内毒发。唯有转心莲能够解此毒,但转心莲花开一次便需数十年,且此花难寻。所以,此毒基本无解。”
沐烟雪眸光一紧,她转头看向师傅,喑哑道,“你告诉我,林屹为何会死?”
风渐收,雪骤停。
抬头,是沉沉阴郁黑得无边无际的夜幕;俯首,是一片片雪花拼接起的白昼。
师傅轻叹了口气,“彼时,转心莲只花开一朵。”
我想,她已经猜到这个答案,如若不然,她不会这样镇定。
沐烟雪手颓然垂下,绛雪剑落在雪地上,剑光凛凛,似要刺入人的心中。
她轻轻舒了口气,化作空中烟雾,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轻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尔后,垂下双眸,有泪顺着眼角划下,濡湿了她如雪面颊。
我以为,沐烟雪这样的女子同这雪景是相衬的,她的爱情同白雪一般澄澈,她爱林屹,无论恩怨情仇,也这样日复一日,在这绝境之地,痴痴醉醉等了四年。
从彼时的踏雪少女,等到如今名震一方的沐庄主。
迎雪绽放的红梅,开了又谢,一季一季。
她终是什么也没等来。
林屹定是了解她的心性,才会在死前仍不忘做个假象,假意盗了那剑谱,他可能是想:即便让她恨他,也不要让她爱着个已死之人。
这样一个在垂死之时仍能将后事交待得如此无微不至的人,却是算错了一件事。即便他当真偷了剑谱从此黄鹤西去,再不见返,她也没能将他忘掉。
师傅轻声唤我,“小香,我们走吧。”
我远远地看着沐烟雪,她像一枚血梅,在冰天雪地中盛开,只是不晓得花期有多久。
我问师傅道,“师傅,基本上精髓我已经知道了,就是林屹与沐烟雪一起身中剧毒,然后解药只有一个,完了林屹就大爱无疆地把它让给了沐烟雪,还骗她让她以为他拿了剑谱跑路了。可是,这些还是不能解释,为何他的面皮在你那里。”
师傅平静道,“面皮,是医酬。”
我抖了一抖,我从来知道师傅的医酬是至珍之物,却不知道他竟有收集面皮的癖好,“但林屹怎样都会死,师傅你为何不在他死之后直接剥皮?如此,死前还能再顺势讨个其它宝贝。”
师傅看了看我,“他当时怎么同三公说的,我并不知道。”
我摩拳擦掌,“师傅,这样说来,那个盖世神功《沐雪剑谱》在我们药王谷里?”
师傅唇角带起一抹笑意,“那本剑谱彼时让沐雪山庄身处纷争之中,于是林屹死的时候,便一并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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