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外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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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将药草磨成粉,递到楼西月跟前,教导他道,“若想学会如何用药,必先要以身试药。知道此药的味道、药性、药效之后,方能更好地将其施于病人身上。”

楼西月指尖沾了些药粉,放到唇间尝了尝,道,“微苦,性凉。初入口中,觉得隐有麻痹之感。”

我赞道,“西月,你说得很对。你知道炎帝么?”

楼西月抬眸看我。

我与他解释道,“炎帝,又名神农氏。是上古一位有名的大夫,他非常有医德,为了解救百姓病痛,尝遍百草。但最后,却因为一种药草毒性太烈而丧失性命。此药草,性寒凉,中毒之后,全身麻痹,半柱香之后,会偶有抽搐之状,尔后,七窍流血而亡。”

楼西月脸色骤变,“我刚刚尝的是断肠草么?”

我朝他笑了一笑,“嘿嘿嘿嘿。”

他嘴角抽搐,一言不发。

我转身往外头迈步,“西月你不用担心,刚刚那是凉瓜粉掺了些大麻。嘿嘿嘿嘿。”

走到屋前,看到有位姑娘着一袭夹襟藕粉色纱裙,婀娜妖娆,确有仙人姿态,有些焦急地立在那里。她觉察到我的脚步,抬起头来望着我,眸中迷了层水雾,衬得那双杏眼愈发剔透了。

我走近她,她开始抽泣。我负手站定,她“扑通——”地跪下,哭得更凄惨了。我这厢里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有双手将她搀起来,柔声道,“姑娘,何事如此恸情?”

这姑娘芙蓉泣露,对着楼西月央道,“神医,可否求你救救我、我相公?”

楼西月安慰那姑娘道,“你别急,慢慢与我道来,是出了什么事?”

她咬紧唇瓣,“我相公患了眼疾,盲了。”

楼西月哀伤状,感同身受地瞅了瞅那姑娘,“你将症状告知我,我看看能不能医好。”

我被他二人彻底遗忘,听着那姑娘一口一个“神医”,将楼西月捧得心旷神怡,额上青筋跳得厉害。

“咳咳,楼西月,你愈发出息了啊。你不知道药王谷接活是有规矩的么?”

楼西月一僵。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看他,完了再看看我,好像在心中抉择了一番,然后决绝地跪在楼西月跟前,“神医,有劳你了。”

楼西月许是终于对自己的定位觉悟了,上前一面扶起那姑娘,一面凉凉道,“姑娘,这位才是夏神医。”

那姑娘显是一惊,扫了扫我,垂眸道,“小女子苏婉儿,恳请夏神医医好我夫君的眼睛。无论多少酬金,都在所不惜。”

我走近她,拍拍她的肩,和蔼可亲地笑道,“婉儿,好说好说。”

师傅与人看病有个古怪的规矩,那便是:酬金须是此人至宝之物。比如他彼时曾接了一单活,是个大爷,头发一夜之间掉光了,每日里忿恨不已,央了师傅许久,师傅当时如泰山一般淡定不为所动。终于,那老大爷将祖上传了十八代的一颗夜明珠献了上来。上天入地四海八荒,我头一遭见过这么夺目的珠子。我素来爱收集石头,于是师傅将它赏给我做镇店之宝。对于这老大爷,我们也颇为感慨,其实掉头发是自然现象,这样逆天而行,只为了重拾一头青丝,又是何必呢?

我本来很庆幸,我占了便宜,因为安辰救我的时候,我没花半个铜板。但到后来,才晓得:我好像将心给了他,半点油水没捞到。

苏婉儿抽抽噎噎地将事情大抵说与我听:她这位相公是徐州刺史贺庭之,数日前不知为何得了眼疾,遍访了徐州所有大夫,皆摇头叹气,于是她才不辞辛苦来药王谷求医。

我闻言有些纳闷,问她道,“既然是他得了疾,为何独独你一人来此?本应当你将他一并带来,我也好对症下药。”

她支吾了许久,终是启口道,“我相公他,他并不想医好这眼疾……”

“既然他这个病人都不急,你缘何要着急。有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或许他见惯了世间阿谀我诈,盲了正和他心意。”我摊手,准备关门送客。

“夏神医,我愿意用我这双眼睛换得相公重见天日。”她声音虽轻,却是满含笃定。我抬眸看她,苏婉儿小脸泛着绯红,一副倔强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

我没答话,她递了对坠子过来,柔声道,“我一个弱女子,真的没有什么倾世之宝。这对玉坠是相公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于我而言,已是世间珍宝。不知道……不知夏神医可否破例?”

我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同楼西月道,“西月,我们准备准备,下徐州吧。”

当日,我与楼西月带上药匣子,留了南雁给三公作伴,上了苏婉儿的马车,匆匆往徐州去。在马车上,楼西月与苏婉儿相谈甚欢,他寥寥数语,驾轻就熟地将苏婉儿的身世牵了出来。苏婉儿曾是徐州青楼胭脂苑的当牌小娘子,被贺庭之一掷千金买下,尔后入了贺府做小妾。

我心想:看来这贺庭之也是贪恋红尘的一枚风流公子哥。

楼西月在药王谷韬光养晦了这许久,今日见着苏婉儿,终于有了重见天日之感,与这小美人儿吟诗作对、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我抱手在一旁哼唧了许久,他全然不以为意。

趁着中徒歇脚,我拉住楼西月,与他告诫道,“你这样青天白日地调戏有夫之妇,迟早毁了我药王谷雪山白莲一样的名声。”

楼西月漫不经心地笑道,“见着苏婉儿这样的美人,是个男人都会动心的吧。”言毕,他挑眉瞥了我一眼。

我正色道,“你师傅我,素来坐怀不乱。”有些好奇,我与他打听道,“是否男人都喜欢这样有才情的姑娘?”

楼西月点头赞道,“自然,苏婉儿绝非一般青楼女子。才情堪比大家闺秀,贺庭之果真好眼光。”

“你认识贺庭之?”

楼西月摇了摇扇子,“贺庭之彼时一介穷书生,高中状元,在殿试上与圣上高谈阔论,满朝文武皆惊叹。此人是个人才。不过祖上曾涉及叛乱,后头有人查及此事禀告皇上。皇上便下旨撤了他状元郎名头,发配充军,且降罪于当时举荐他的徐州知府。”

他停住话语,撩开车帘看了看车外正打点行李的苏婉儿,接着与我道,“贺庭之潦倒了不长时间,便得了南骑大将军青眼相待、担保提拔。眼下年轻尚轻就当上了徐州刺史,可谓青年才俊。贺庭之的夫人便是南骑大将军的女儿。”

我稍有一惊,忿忿不平道,“这小子有个这么拉风的娘子,还去青楼拈花惹草,吃着锅里想着碗里的。眼下遭了报应,居然还有美人甘愿为他连眼睛都不要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楼西月凑近我,眸带笑意,意味深长道,“这种美事常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你缘何这样愤慨?”

我大义凛然道,“我替苏婉儿不值啊。”

楼西月表示赞同,“这么个有情有义,且温婉可人的小娘子,着实让人心疼。”他正说着,苏婉儿将将进来,脸微红,垂眸低头道,“公子夸赞了。”

赶了许多日路,到了徐州刺史府阺。贺庭之这方宅院相当阔气,朱门红墙青砖。苏婉儿给我们安置了两间屋子,与我道,“神医且先住下,相公还不知道神医造访,我去同他说一说。”她临走之前,再是转身回来,吞吞吐吐道,“若是相公问起来,神医可否瞒住他?就是我用眼睛换他眼睛的事。”

我点了点头,应了她,“我要先看看你相公的症状,方能告诉你能不能医好他。”

安顿好之后,几近黄昏,我与楼西月相邀在徐州城游街示众。正欲出门,见着院中站着一位青衣公子。他以白绫布遮眼,立于扬柳旁,浑身透着儒雅之风。想来,自是贺庭之了。虽然半张脸被掩住,仍能窥见他面容清秀。

我欲迈步向前,楼西月一把捉住我的手。我震惊,“你要做什么?”

他伸出手指在我嘴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接着扬了扬下巴,眼神示意我,我探过去。看见庭中西北角站着一女子。

那女子着一袭桃色广袖纱衣,眉眼间不掩飒爽,没有像往常妇人挽发梳髻,只用红绳将长发束起。楼西月在我耳旁赞道,“有闻南骑大将军的女儿陆小月,皓如明月。果然名不虚传。”

我用手肘碰了碰楼西月,“你是想在这偷窥人家伉俪情深么?”

楼西月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感慨道,“贺庭之,当真艳福不浅。”

陆小月只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贺庭之,柳眉轻蹙,有些枯叶落在青砖路上,打着千儿。贺庭之好似觉察到陆小月的存在,面朝着她的方向,没有说话,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良久,贺庭之声音暗哑地开了口,唤了句,“小月……”

陆小月默不言语,忽然她盈盈一点地,身轻如燕,飞身于贺庭之跟前,出剑架于他脖颈。电光火石之间,贺庭之脖上便出现一道血痕,将他白晳的肌肤衬得愈发醒目。

陆小月问他道,“你可记得,我在战场上救你一命之时,你说过什么?”

此举显是在贺庭之意料之中,他神色没有半点波动,从容道,“记得,我说此生若是负你,便以死谢罪。”

血染红了剑刃,陆小月咬着唇,面色惨白,“那么,你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你么?”

贺庭之淡然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

陆小月身子有些颤抖,“你一掷千金为她赎身,你八台大矫将她请入府,你与她青梅竹马,你同她郎情妾情。我问问你,贺庭之,你将我放在哪里?在你心中,有我半分位置么?”

她声色凄切了些,“你只记得她的好。你可曾记得我心口上那方箭痕是为了救谁而得?”

贺庭之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声叹道,“小月,是我负了你。”

陆小月闻言手上一抖,那柄长剑落入地上,声音刺耳,宛如长夜里一声惊雷。她眼眶稍红,一行清泪从眼角划落。

可惜,贺庭之看不见。

陆小月屏住呜咽,调整气息,与贺庭之柔柔道,“你盲了,我不在乎。从今日起,我当你的眼睛可好?只有我二人,我们束发画眉,就像往日在西域一样。”她将“只有我二人”两字吐得很重,望着贺庭之,方才的桀傲不复存在。

贺庭之身形一顿,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却是被陆小月避开。片刻,他沉吟道,“小月,我不能丢下婉儿,她孤苦一人,又曾染风尘,这也是因为我……”

贺庭之还未说完,陆小月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泪水决堤而下,“贺庭之,我真后悔救了你!”语毕,她绝尘而去。

她将将离去之时,贺庭之倏地捂住心口,嘴角溢出一行血,看那神情痛苦十分。听得一声,“庭哥哥——”苏婉儿迈步过来,轻轻搀住他。我能见着她杏眼红肿,想来方才刚刚哭过。她柔声道,“我扶你去屋里坐坐。”

贺庭之浅浅一笑,安慰她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苏婉儿伸手拂过他蒙了布的眼眸,嘴里喃喃道,“庭哥哥,我一定会寻人医好你。”

贺庭之闻言,语气稍硬了些,“婉儿,我说过,盲不盲不打紧,生死有命,不用强求。”

苏婉儿神色凄艾,用帕子拭去他嘴角的血痕,勉力宽慰他道,“先歇一歇,我让人炖了些汤能够安神。”

待这二人渐行渐远,我才意犹未尽地回头。见着楼西月面带笑意,偏头看着我。他斜椅在廊柱旁,“看够了么?”

我干笑了一笑,煞有介事道,“‘望闻问切’乃医之纲领,我方才是在观察贺庭之的气色。依我看,他是被人下毒了。且中毒不浅。”

楼西月单手支腮,玩着扇子,“看够了我们就出去吧。”

我点点头,凑上前去与他讨论,“你说这贺庭之啊,他可真是两边都不落下。啧啧,一颗心掰成两半用,也不嫌累。”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缓缓道,“他爱的是陆小月。”

“你怎么知道?我看他就是个多情的种。”

楼西月望着我,笑道,“我是男人,自然能看出来。”

我觉得他的话中有不妥,却一时又琢磨不出来哪里不对。迈步往院外走,“走走走,爷带你逛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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