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少爷的得力马仔——刀疤脸范大宝终于开口了。他不得不开口。常安顺说过，不是撬不开他的嘴巴，而是还不到火候，火候到了，他想不张嘴都不成。

范大宝曾经对专案调查组的人说，他不认识什么沈阳，更不认识什么衢水县的常务副县长。但当专案调查组的人把看守水库的老头带进来的时候，范大宝的脸顿时就绿了。

范大宝瘫在了宾馆的沙发上，浑身无力，身体好像突然之间散了架。

常安顺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常安顺不急，他只顾着自己抽烟，暂时还没有让看水库的老头说话的意思。

范大宝的汗就流了下来，满脸都是，一溜儿一溜儿的。他嘶哑着嗓子说：“给……给我支烟。”

一名干部递给范大宝一支香烟，并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

从一开始，看守水库的老头就进入了常安顺的目标范围，只不过老头很倔犟，调查的人去过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老头说，他年龄大了，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半夜里睡得死，没注意到那辆车是怎么开到水库里去的。但抓住范大宝时间不长，村民们看到跟范大宝一起在水库周围晃悠的另一名嫌疑犯也落入法网。让办案人员感到意外的是，这名嫌疑犯竟然是看守水库老头的一个远房侄子，也是万盛公司的一名小马仔。于是，办案人员反过来继续做老头的工作，看他究竟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看到远房侄子被抓，老头这才不敢隐瞒，他告诉办案人员，说是看到过刀疤脸和那个淹死在水库的男人在一座石头房子里面喝酒。后来，刀疤脸和自己的远房侄子来找他，塞给他五千块钱，让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到。老头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愿意把那五千块钱退还给人家。

但老头知道的这些情况，对常安顺来说，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太多，有的时候，要撕开一个缺口，只需要那么一丝丝能够着力的地方就成。范大宝不是说不认识沈阳吗？不认识什么衢水的常务副县长吗？怎么又和人家坐在一起喝酒呢？看守水库的老头所说的石头房子，是早些年经常去山上狩猎的猎户搭建的，用来临时休息。办案人员去看了，找到几个空五粮液瓶子，经过化验，酒瓶上同时有沈阳和范大宝两个人的指纹。指纹鉴定书一出来，范大宝再不张嘴说话，就永远不需要他张嘴说话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范大宝又要了一支烟。常安顺很有耐心，陪着他抽。范大宝接连抽了五支香烟，才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交代，沈县长……是……是……我杀的……”

范大宝竹筒倒豆子般，把他和同伙——看水库老头的远房侄子在自己老板的指使下，谋杀衢水县常务副县长的来龙去脉，一股脑交代了出来。

正如沈阳的老婆程小鸢一直认定的，她的丈夫衢水县常务副县长沈阳，是因为衢水的那块地丢了性命的。但事情的真相，却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包括常安顺在内，都感到非常意外和吃惊。

万盛公司相中了衢水的一块地皮，孟少爷派自己的副手去跟衢水县的相关领导交涉，就找到了常务副县长沈阳的头上。沈阳当时临时主持县政府的工作，县政府的一摊子工作基本上由他拍板。依万盛公司的意思，要衢水县政府找个名目，以政府划拨的方式，直接把地划拨给万盛，不要采取什么搞挂牌出让、拍卖等方式，因为争那块地的人太多，其中不乏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万盛公司的孟少爷一是担心失手让别人拿走地，二呢，他根本不想掏钱买地。孟少爷派去的人直接送给沈副县长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并许诺成功以后再另付给他一百万元作为酬谢。沈阳答应了。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沈阳遇到了麻烦，麻烦主要来自县委和其他几位副县长质疑。

沈阳觉得有了难度，想把支票退给万盛公司，但万盛不接，非要他促成这件事情不可。沈阳就提出要提高筹码，他认为，区区二百万太便宜了，那块地，少说也值个千八百万的。沈阳开了口，要万盛直接付给他五百万，而且要先付钱。万盛的人很奇怪，怎么会突然变卦了呢？难不成有什么隐情？派人私下里一了解，敢情遇到阻力是假，借机加价要钱是真。这让万盛的孟少爷很生气：他历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时候让别人如此要挟过？就又派人从外围把这个沈副县长的家底查了查。这一查，原因就搞清楚了：沈副县长在省城包养了一个女大学生，二人的感情还挺深，女大学生给他生了个儿子，才半岁。就在万盛公司的副总去找他的时候，沈副县长刚刚给自己的这个“外室”和私生子相中了一套别墅，需要六百多万，事情很明了，沈副县长打算借这个机会，让万盛公司替他埋单。

万盛公司并没有答应沈阳提出的条件，但表示在原来商定的基础上，可以多付一百万给他。沈阳嫌少。沈副县长肯定嫌少，离那套别墅的实际售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一时就僵持了下来。也怪沈阳脑瓜子太聪明，他在短时间内就跟另一家颇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接上了头，并敲定了具体的金额，但他又不想放弃万盛公司，给万盛这边露了个口风。孟少爷当时暴跳如雷，他告诉自己的副手答应他，五百万就五百万！孟少爷派范大宝去给沈副县长送钱，临出发的时候，孟少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范大宝带着一名马仔，和沈副县长约好在水库见面。沈副县长自己驾车来的，看到范大宝带来的支票，他很高兴。他们三人在山上的石头房子里喝酒，是沈阳车上自带的五粮液。范大宝在沈阳的酒里加了点速效安眠药，然后制造了车祸的假现场。据说安眠药是孟少爷从国外弄回来的先进产品，见效快不说，而且挥发也快，只要超过十二个小时，即使是把尸体解剖上三遍，也绝对化验不出一点点安眠药的影子。

……

常安顺替程小鸢感到悲哀。程小鸢四处奔波上访，北京去过，省委、省政府去过，市委、市政府就更不用说了，在常安顺的办公室里都待了整整一个冬天。每次雎阳来上面领导，程小鸢都是重点监控对象，生怕一不小心，她闯去告状。这个女人，坚信自己的丈夫是被人谋害的，一心要替自己的丈夫申冤，一心要为自己的丈夫讨个公道回来，可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丈夫沈阳是被人谋害的不假，但个中缘由却不是她以为的为了公家利益而得罪了万盛，才遭到万盛谋害的。如果程小鸢知道自己的丈夫长期包养情妇，并且是为了给情妇买别墅而向万盛索取利益，才给自己招致了杀身之祸，程小鸢会怎么样？悲伤？羞愧？还是精神支柱倒塌以后无边无际的绝望？常安顺不敢往下想。他只是觉得，现实在捉弄这个可怜的女人，很难想象一个万念俱灰的女人，还有什么能够支撑她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利益，还是利益，始终是利益！沈阳的死，归根到底，无非还是利益之争，真正应了古人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阳可不就是为了捞钱，而平白丢了性命和大好的前程？有些单，是需要自己埋的，不能老指望别人来替自己埋单。即使沈阳跟万盛达成协议，顺利地拿到那五百万，你敢保证他能逃脱党和国家法律的制裁吗？“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如果沈阳不伸手，又怎么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呢。

常安顺在感叹的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多年来，始终有一口气哽在常安顺的胸口，让他的呼吸一直不是很顺畅，这口气就是万盛的孟少爷。常安顺认为他既然坐在纪检委书记的位子上，就得有个纪检委书记的样儿，就得为这顶帽子负起足够的责任来。自打万盛房地产开发公司进驻雎阳以后，发生了多少起案子？不但一个个案子都跟万盛息息相关，而且无一例外，这些案子最后都成了悬案，尤其是在涉及万盛公司参与开发的地盘时，凡是对万盛公司的切身利益造成直接威胁的人，大都遭到了报复，不是被打成了残废，就是意外身亡——这些意外身亡的人里面，就包括衢水县的常务副县长沈阳。有好多案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万盛做下的，但你就是找不到证据，没有证据，你就不能指控人家。这让常安顺多年来一直很气馁。

他甚至怀疑，让孟学非这样一个不法商人在雎阳的地面上无法无天地逍遥，雎阳市究竟还是不是治下的地盘？雎阳市究竟还有没有天理和国法？这就是为什么常安顺一直紧追着沈阳的案子不放的原因，凭常安顺的直觉，沈阳只怕是死得不明不白，肯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十有与万盛公司有着莫大的干系。好在以沈阳的案子为突破口，终于抓住了万盛公司的狐狸尾巴。常安顺不是猎人，不是为了抓一两个猎物来打打牙祭，他是雎阳市委的纪检委书记，在某种程度上，他常安顺就是雎阳市正义和公理的化身！他必须对得起雎阳的数百万老百姓，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还老百姓一个太平世界！尽管这只是他的一相情愿，但他努力了，也尽力了，这就足够了，他常安顺就能挺起腰杆在雎阳的大街上走路。

根据范大宝的交代，雎阳市电视台的当红女主持人沙丽娜，最初是孟少爷的女人。孟少爷后来玩腻了，就通过市政府办公室的张德禄，把沙丽娜送到了万长卿身边，而且，市长万长卿的贴身管家张德禄，从万盛进驻雎阳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是万盛公司的合作伙伴，也是孟少爷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市政府每年的接待业务，70%放在万盛酒店，张德禄每年都会拿到一笔丰厚的回报，数额在六位数以上。范大宝说，张德禄还曾经出面，替万长卿在万盛公司开发的水榭花苑里置了一套别墅，价值八百多万，是孟少爷无偿提供的，产权在谁的名下不清楚，但万长卿和沙丽娜一直在那套别墅里约会。

对沙丽娜，常安顺并不是特别陌生，他早就怀疑，躲在沙丽娜身后的那个男人，有可能不是张德禄，果不其然，竟然是市长万长卿。常安顺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的丈夫叫王大中，原本是市信访局的办公室副主任，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但在去年年底的某一次常委会上，王大中却被意外地提拔为梅林县副县长，而且是越级提拔，由副科级直接提拔为副县（处）级。这压根儿就不符合提拔干部的常规。常委会上，虽然组织部长一再强调，国家开始重视党外人士参政议政这一块的工作，并且有意把一些优秀的党外人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但偌大一个雎阳市，党外干部何其多，凭什么就偏偏提拔他王大中？

常安顺一直在琢磨，王大中的破格提拔，究竟与沙丽娜和万长卿长期姘居有没有关系？按说，沙丽娜和自己丈夫王大中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俩人长期闹矛盾，一度还闹过分居，由沙丽娜出面求万长卿提拔王大中的可能性好像不是太大，那应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王大中的越级提拔？而且，王大中在梅林当副县长期间，一直放肆地宣称，自己迟早要当梅林县的县长……这些言论不但让外人觉得奇怪，而且有悖常规。让人更加意外的是，王大中的副县长只当了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自个儿却出了车祸……老百姓议论说，雎阳这两年净死副县长，先是沈阳，再是王大中。沈阳之死的前因后果，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常安顺的案头，这王大中的死是不是也有什么玄机？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大中提拔得不合情理，死得也不合情理，这两个不合情理加起来，完全有理由让常安顺派人走一趟梅林。只要是线索，常安顺就不会放过。不管怎么说，案子查到今天这个地步，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常安顺寻思着，也该是收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