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回来,李文韬把画家给自己画的刺猬拿去装裱了,但没敢学欧阳市长的样把画挂在办公室里,而是挂到了自家的书房里。
陈小瓷说:“没事挂一刺猬,怪怪的,现在混得不如意,想学武大郎?”
李文韬说:“我学武大郎干什么,我是矬子吗?”
陈小瓷笑着说:“俺家老公不是矬子,但学矬子卖刺猬。”
陈小瓷说的是一句歇后语:武大郎卖刺猬——扎手。
陈小瓷说:“既然嫌扎手,就不要混了呗,回学校教书多好?”
是想回来,但回得去吗?李文韬有些郁郁地说:“人有的时候确实身不由己,但欧阳市长说得对,冷板凳也是人坐的,就看你坐不坐得住,有没有本事把冷板凳坐成热板凳。”
陈小瓷说:“冷板凳就是冷板凳,等你坐热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李文韬不再言语,细细端详画中的刺猬:那一根根竖起的利刺,那圆睁的双目,那双目中流露出的迷惘、惊恐、澄明、淡定,仿佛天地间的一应物事,都尽收它的眼底。
刘定国还在省城医院住院,这让雎阳的大小官员们如坐针毡,刘定国一天不出院,他们的心就始终落不到实处。各种小道消息开始在老百姓中间传播。这些小道消息,就像瘟疫一样,瞬间就传遍了雎阳的大街小巷。有一天,竟然冒出来一个特大新闻,说市委书记刘定国在跟组织部长研究调整干部的名单时,一激动,一口饭卡在喉咙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一口气没换上来,噎死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天底下也许有吃饭噎死的人,但绝不会是刘定国。人家好好地躺在医院里,A省最好的医院,高干病房,随时随地有特护,怎么会被一口饭噎死呢?后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版本,说刘定国不是噎死了,而是被省纪委双规了,说刘定国在省城医院装病,生病是假,借机敛财是真,光收的红包就有好几千万,发大了……
就在谣言愈传愈烈的时候,刘定国回来了。
刘定国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马召开市委常委会议。
市委常委会议整整开了18个小时,从前一天晚上9点开始,直到第二天下午3点,才宣告结束,常委们的早餐和中午饭都是在会议室里吃的,由工作人员专门在外面订了盒饭。
雎阳市干部的一****调整终于拉开了序幕,有相当一批人挪了地方。其中,市长办公会上原定去当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第一副主任的张德禄,没去当那个副主任,直接提成了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李文韬调离;原梅林县常务副县长雷东生,调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担任第一副主任,享正处级待遇。正如人们所估计的,李文韬落了马,从他糊里糊涂地被任命为市府办主任到又被糊里糊涂地拿掉,前后还不到半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黄粱大梦。李文韬调离,究竟怎么安排,没人明确告诉他,直到又过去了一周多,他才被通知去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上班,做行政科科长。
事情荒谬得出奇,一个正处级干部,突然被通知去一个正科级的岗位工作,玩笑开大了吧?但这不是玩笑,是事实,文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任命李文韬同志担任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行政科科长,保留原正处级职级薪酬待遇。事情突然打了个颠倒:原来是副处级干部的雷东生,提拔成了正处级,当原来正处级干部李文韬的领导;原来是正处级干部的李文韬,降为科级干部,接受原来副处级干部雷东生的领导。
李文韬哭笑不得,他觉得,周围真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丝儿光亮。欧阳一民怎么说的,冷板凳也是人坐的,对,冷板凳是人坐的,但李文韬这个坐法儿,大概算得上空前绝后了,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陈小瓷说:“李文韬啊,你这个小官迷,这下死心了吧,人家当官都是越当越大,再不济也是平级调动,你怎么开了个先河,越当越小了?”
李文韬没心思答理陈小瓷的幸灾乐祸。他心里窝火,像吃了一肚子的红辣椒,火烧火燎的。正处级的屁股还没有坐热,这倒好,又一竿子打回解放前了——行政科科长,正科级,自己当初担任秘书的时候,就是正科级秘书——这不是明摆着在侮辱自己吗?
有人告诉李文韬,说是议到他的任命的时候,欧阳市长试图为他争取一下,遂提议让李文韬也担任新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的副主任,排名在雷东生之后即可。但刘定国和万长卿没接欧阳一民的话茬,欧阳一民只得作罢。李文韬有种被**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被刘定国和万长卿合伙给**了,连排名在雷东生之后的一个副主任都不让他当,做得可真够绝的。看来,还是自己的老婆说得有道理,官场险恶,根本不是他李文韬这号人混的,他太善良,心不够黑,脸皮不够厚,手腕不够老辣,那个口头禅怎么说的,“当官没好人,好人莫当官”,自己当初一心奔仕途,这条路十有是走错了。现在怎么办,去工业园区筹建委员会上班,当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科长,替雷东生跑腿搞服务?还是退回来,找个学校去当老师,干点儿教书育人的活计?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去工业园区当行政科科长,正处级干部降为正科级干部,自己窝囊不说,在熟人圈子里也会抬不起头来,不让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去学校教书?在政界折腾这么多年了,还有没有那份儿纯净的心思,还能不能安安心心地教书育人,尚是一个未知数。
摆在李文韬面前的,左右都是死胡同,连条退路都没有的死胡同。世事难料啊!当初,李文韬由市府办副主任提拔为正主任,曾经自嘲自己是小奴才升格成了大奴才,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自己这个大奴才,就又降格为小小奴才了。被人作践到这个份儿上,李文韬觉得自己的前半生真够失败的,特窝囊不是?
李文韬躲在家里,没去新单位报到,市府办呢,就更不好去了。不用闭眼睛都想得到,他只要在市府办一露面,大家都会像看猴似的看他。李文韬没有学过厚黑学,还没有脸皮厚到去当别人的笑柄。这脸皮厚,也算得上一种本事,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厚脸皮,李文韬现在就真希望自己的脸皮厚实一些,可以没事人似的在雎阳的地面上晃荡——但问题是,李文韬的脸皮不但不厚,还特薄,这样,弄得他根本无法出门见人。李文韬甚至天真地想,自己如果是大学校长,一定设立一个新专业:厚黑学。
依陈小瓷的意思,李文韬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官当小了,有小的好处,操的心少,担的责任就小,活得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陈小瓷的这套理论让李文韬哭笑不得,什么叫还能多活几年?不到40岁的人,就开始养老,也太离谱了吧。不过,有这样一个老婆,也好,看得开,不给自己的男人施加压力。
陈小瓷说:“李文韬,我看这是老天爷让你干点儿正经事情呢,你想想看,你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才子,不然我也不会看上你。”
李文韬说:“得,得,打住,什么叫不会看上我?”
陈小瓷就笑,说:“就权当是我追着求着要嫁给你,行了吧?我心甘情愿陪你来这个鸡不下蛋的鬼地方,成了吧?但是,你心里也清楚,凭你的才华,光给领导写骗老百姓的讲话稿,可惜了。当这个科长,虽然难听点儿,别人也会看笑话,让别人看不就得了?你就图个清闲,看看书,写写文章,多好?你本就是个儒雅人,得干点儿儒雅的事情,官场上,凡是混大的,哪个不是一身匪气?”
李文韬心说,是当官又不是当土匪,什么叫一身匪气?什么又叫正经事情?感情当领导做官不是正经事情,只有读书写文章才是正经事情?谬论嘛。
但陈小瓷就是先入为主的那一套,骨子里不怎么待见当官的,你不能跟她理论,理论不清楚,弄不好还争不过人家,人家也是中文系科班出身,天天对着上百个学生,卖嘴皮子的。不过,陈小瓷的话也不无道理。记得在上中学的时候,李文韬为了勉励自己,在新作文本的封皮上写了一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并认真写了一篇作文交给了老师。过了几天,作文本发下来了,只见作文本的封皮上,老师用红笔又加了一句话:“文成万卷乃千秋之美”。正因为有了老师的这句话,让李文韬备受鼓舞,才在语文学习上狠下工夫,尤其喜欢写作文。后来上了大学,时间充裕,写诗写散文写小说,不亦乐乎,由此也闯出点儿小小的名气。真让李文韬放下凡俗之事,读书写作,倒也称了他的本心,但是,你生活的这个圈子,人生观、价值观,无形中就会影响到你的生活、你的心态。
如果不是无意中进了市府办工作,李文韬可能也不会对仕途这么上心,他见惯了太多不作为的官员,自己就很想做个有作为的官员,谁知,有没有作为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在仕途上的路子,已然走到了尽头。市委书记和市长共同把你打入了冷宫,你还能怎么样?企图东山再起,那只能是下辈子的事情了。李文韬想,自己毕竟不是韩安国,人家韩安国关进监牢,在狱卒的侮辱之下尚且气势不倒,而且最终从监狱里面被放出来,重新得到提拔重用。他李文韬,大概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何况,当初那个市府办主任,还不是无意中掉下的一个馅饼,偶尔砸在了他李文韬的头上。
时代不同了,在韩安国的那个年代,给王公王侯或者其他某个当权者写一篇荐文,要不就给当权者提一些有见地的建议,一旦得到当权者的采纳认可,说不定就可以捞个一官半职。李白不就是凭着自己的文名让高力士给他脱靴吗?李商隐还不是凭着一首诗,科举考试尚未参加,就已经内定为第五名进士?而现在想要弄个一官半职,不折腾死你才怪。
李文韬闭门不出。一天中午,在床上小寐,他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利刺倒竖,剑拔弩张,一副横眉竖目的样子;倏地,又变成了须发怒张、手握长剑的项羽,仰天长叹“天亡我,不可活”。李文韬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大冬天的,这身汗出得莫名其妙。他回味了一下,刺猬就挂在书房里,每天看了不知多少遍,梦中梦到不怎么稀奇。奇怪的是怎么梦到项羽了?项羽长什么样子,鬼才知道,但梦中出现的,胡子眉毛一根一根的,须发怒张的样子很真切,十有跟自己看过的某部影视剧里面的人物重合了。西楚霸王项羽誓死不肯过江东,认为是天亡自己,而李文韬,是市委书记和市长要“亡”他,又能奈若何?
梦做得稀奇古怪,李文韬再也睡不着,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不知不觉踱进了书房,一抬头,画家给他画的刺猬猛地扑入眼帘,双目圆睁,利刺倒竖,一时恍若又回到了梦中。
这次的干部大调整,还有一个人爆出了个冷门,就是市信访局的办公室副主任王大中。王大中是这次干部调整中冒出的一匹大黑马,他原本是局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却越级提拔,直接提成了副处级,接替雷东生去梅林县当副县长,但没能当上常务,因为王大中不是党员,无法担任县委常委。
在雎阳老百姓的饭后谈资里,除了李文韬由正处级降为正科级是一个热门话题外,王大中由副科级直接提拔成副处级,也是一个热门话题。官方的说法是,国家开始重视并鼓励党外人士参政议政,并逐步重用和提拔党外人士担任领导职务,而王大中恰恰不是党员,属党外人士,符合提拔条件,党外人士的提拔属特殊情况,可以越级提拔,所以王大中可以由副科级一步而提拔成副处级。而在坊间传言里,说是王大中有一个漂亮老婆,市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叫沙丽娜,陪市委书记睡了几觉,具体睡了几觉没人说得清楚。为了报答沙丽娜的献身精神,刘定国就破例把沙丽娜的丈夫王大中提拔成了梅林县的副县长。
历史有时候惊人地相似。当初,最不可能当市府办主任的李文韬当了主任,坊间传言说他的主任是刘定国屙屎屙出来的。现在,王大中破格提拔成了副县长,老百姓又传说他的副县长是他老婆陪市委书记睡觉睡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大局已定,该提拔的提拔了,该挪窝的挪窝了,该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了,该降职的,像李文韬,也都降职了。燕子河日夜呜咽,穿雎阳城而过,它不知道的是,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叫孔仲尼的人,曾经站在某条河的河畔,长叹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如白驹过隙,活着的人,还得继续为活着忍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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