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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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德禄最近的日子过得很憋屈。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想到最后却黄了。黄了也就罢了,提谁不成,非要把李文韬架到他头顶上,这不是成心给他难堪吗?他李文韬算什么东西?不就会写俩字吗?平时头昂得高高的,见了谁都爱理不理,傲气得很嘛。自己正处级都好几年了,又是第一副主任,无非是落实个职务而已,竟然落空了,反倒让排名最末的李文韬后来居上。

一开始,市长万长卿极力推荐原主任去省厅张德禄就明白,市长要安排自己了。等到原主任调走,职位空缺,张德禄就知道自己离扶正的日子不远了。主任办公室比其他几个副主任的办公室稍大一点儿,采光也好。原主任除了带走一些私人物品以外,其他一概没动,主任人选一时没确定下来,办公室就一直空着。张德禄每天都安排人打扫,桌椅沙发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心底里,张德禄是把主任办公室当做自己的办公室来收拾的,因为还没开常委会,只是万长卿偶尔跟他提了提,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先搬进去。但他以为自己搬进主任办公室是迟早的事情,不光是有万长卿这座大靠山,在其他常委眼里,他张德禄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能力、水平放在那里,舍我其谁?所以,有时下班以后,张德禄会偷偷打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并陆续把一些比较私人的物品偷偷搬了进去。现在,他只好又把那些东西偷偷搬了出来。

张德禄很憋气,他气刘定国怎么会变卦呢?万长卿跟刘定国沟通的事,张德禄是知道的,他也清楚这些领导说话的方式,说在会上议议,就等于他告诉你,他个人原则上同意万长卿的提议。但刘定国临时改变了主意,那个雷东生是什么来头?纯粹是个程咬金嘛。

底下的人跑来告诉张德禄,说李文韬的主任是书记刘定国屙屎屙出来的,原因是刘定国便秘,又没了手纸,只好把刚送来的《雎阳日报》拿上准备擦屁股,结果就看到了李文韬写的文章。无稽之谈嘛。别人不清楚,张德禄还不清楚?文章是李文韬写的,但送市长和书记审阅、安排报社刊登都是张德禄一手经办的,常委会什么时候开的?星期天晚上嘛,开完都快天亮了;报纸送到市委大楼,最快的速度也在八点多钟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牛头对不上马嘴,纯粹是扯淡嘛!张德禄清楚,这大楼里面有一帮子闲人,专好捕风捉影背后编排人,这不,常委会刚结束,李文韬就成了书记刘定国屙屎屙出来的主任了,还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他呢。

李文韬的任命文件下来了,工作人员先送到了张德禄这里。张德禄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主任空缺的那段时间里,跟随市长万长卿的,主要是张德禄,现在,主任没当上,按常理,他就不应该再跟在市长后面抛头露面,但万长卿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些,每次出行,都是直接通知张德禄陪同,反倒把李文韬晾在了一边。

有着多年行政工作经验的张德禄,心里很清楚这是犯大忌的,李文韬再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也是他张德禄实实在在的顶头上司,自己的资格再老、跟市长万长卿的关系再铁,那都是暂时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万长卿说走,“嘚”一声就走了,他张德禄能走到哪里去?还不得在雎阳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心里就是不服气。越想越气,越气越不知如何是好,反过来就怪手底下的工作人员,怎么能把文件送到他这里来呢?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主任了,就应该送到人家手里,看人家新主任怎么安排。文件放在他手里,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他只能拿着文件去请示李文韬,看大家怎么分工,看怎么分配办公室?怪完那个工作人员,张德禄又怪市长万长卿,不是怪怨万长卿没把他提拔起来,而是怪怨万长卿让他很被动。好歹是市府办主任的任命,你再怎么不乐意,总得宣布一下吧,你不愿意出面,派个副市长出面也行,开个会宣读一下任命,这个面子总得给人家李文韬吧。现在倒好,文件一发,再没人过问,弄得李文韬像跟人私奔似的,好像压根儿上不得台面。

思量再三,张德禄还是决定先看看李文韬的态度,他打电话叫来一位秘书,让秘书把文件转给李文韬主任。

刘定国有个习惯,他喜欢回味近期发生的事,尤其在上面来过重要领导之后,他都会把对方在雎阳地面上的言行,像演电影一样在大脑里面过上一遍,看自己还遗漏了哪些细节。对于市府办主任的人选,刘定国原本并不怎么关心,好歹是市长万长卿给自己选管家,作为市委书记,姿态应该高一点儿,所以,当万长卿跟他提张德禄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

事情是在省委郑副书记来过之后发生改变的。郑副书记是去相邻的B省考察,路过雎阳,中途稍作停留。当时,郑副书记参观了雎阳的几家企业,尤其对雎阳锰矿集团公司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郑副书记刚来A省时间不长,属中央空降干部,原来在中央部委工作,据说来头很大,是来接替省长的。刘定国就更不敢马虎。来年就是省市大换届,A省政治格局的变化有好几种说法:一说省委书记要调任中央某部,省长接任书记,郑副书记接任省长;一说书记不动,省长调离,由郑副书记接任省长;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省委书记离开A省,郑副书记直接接任省委书记。无风不起浪,这些坊间传言,肯定隐含着某些蛛丝马迹在里面。不管哪一种说法是真的,郑副书记在未来的A省政治格局中将占据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堂堂中央部委的大员,为什么非要跑来偏居西北一隅的A省?刘定国有自己的打算。

雎阳市是A省仅次于省会城市的第二大市,按正常情况,只要当上雎阳的市委书记,就等于一步跨进了副省级的门槛,好一点儿担任副省长,再不济也会安排到省人大、省政协担任副职,但究竟能不能跨过这道门槛,还很难说。刘定国清楚,明里暗里告自己的人肯定不在少数,雎阳是西北最大的矿区,作为市委书记,有些工作肯定触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你砸人饭碗,人家不告你才怪?对来年的省市大换届,刘定国是有着一定想法的,他的第一目标是省会的市委书记,这样就会兼任省委常委,步入省级领导的门槛;其次是副省长。省人大和省政协的副职,刘定国倒不怎么热心,毕竟那些都是有职无权的养老单位,说是省级领导,实际上屁事不顶。刘定国今年55岁了,年龄上的优势已经不是很明显,来年的机会抓不住,弄不好就真得去人大或者政协当个副职养老。所以,对郑副书记在雎阳的一言一行,刘定国是非常上心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仔细回顾了自己陪同郑副书记的所有过程,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疏漏或者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回忆完一切,就放心地睡去。谁知,就在刘定国将睡未睡、迷迷糊糊的时刻,猛然想起一个细节,内心不由一惊。当时,在参观完几家企业之后,郑副书记一行即将离开雎阳返回省城。刘定国立即电令梅林县的领导迅速送些茶叶过来。梅林县是雎阳著名的产茶之地,有山有水,风景如画,尤为可贵的是该县水质清冽,甘甜可口,所产的茶叶早在明清时期就是进贡朝廷的佳品。市委书记招呼,梅林县的领导不敢怠慢,县委书记出差在外,县长协同常务副县长亲自把几大箱茶叶送了过来。郑副书记对那几大箱茶叶未置可否,倒是对梅林县产茶的历史非常感兴趣。同来的常务副县长就是雷东生,颇有口才,梅林县的茶叶产业由他主抓。

雷东生介绍说,梅林县的茶叶起自元末明初时期。

当时,梅林县还只是一个叫梅家集的镇子,镇上有一个叫梅大善人的地主。那个时候,梅大善人还不叫梅大善人,人们都叫他梅大老爷。梅家祖上是有名的商户,几辈人积攒下来,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家大业大,镇上的穷苦人家大多给梅家做苦力,也就是长工。有一年,整个西北大旱,四邻八乡的老百姓十有都出去逃荒,只有梅家集的村民还都守在村子里,原因是梅家老爷突然决定修建梅家庄园,凡是参与修建庄园的长工都管饱饭,但没有工钱。整个西北旱了三年,梅家庄园也就断断续续修了三年。第一年,村民们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尚能吃饱;第二年,就变成稀粥黑面窝窝头了;到第三年头上,就连稀粥黑窝头都成了稀罕物,粥里面掺杂了大量的一种很苦的树叶。

那种树叶在山上随处可见,虽是大旱之年,地里几乎寸草不生,但山上一种叫做苦树的矮小灌木却长得绿茵茵的,生机盎然。村民们都很愤怒,认为梅老爷是黑心地主,虐待劳工。适值全国大乱,兵匪四起,有几个年轻好胜的年轻劳工于是率先发难,在午饭时分带领一伙怒火中烧的村民冲进梅老爷的居所。梅老爷病了,病得不轻,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村民们冲进来后,先是检查梅老爷的膳食,看这个黑心财主吃的是什么好东西。然而,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摆在梅老爷病榻前的食物,竟然和劳工们吃的一模一样:掺有苦树叶的黑面窝窝头和稀粥,只是粥里面的米粒稍多些。

这时,村里的一些老人闻讯赶了过来,他们呵斥闹事的年轻人都跪下来,然后声泪俱下地告诉他们,说大旱之年,许多村庄的村民都出外逃荒,大部分人饿死、冻死在异域他乡,唯独梅家集人虽然艰苦,却都安然地守在故土,为什么?就是因为梅老爷害怕大家出外逃荒流离失所,所以倾尽家财,说是修建梅家庄园,实际上是给乡亲们一口饭吃,给乡亲们一条活路啊……三天后,梅老爷去世,村民们自发在村东头修了一座梅家祠堂,为梅老爷塑了金身,俗称“梅大善人祠”。梅家集人靠在稀粥和窝窝头里掺苦树叶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等到大旱之年过去,当年苦得涩牙的树叶竟然让村民们怀念不已,有勤快的村民会采摘些叶子回来晒干,专门冲水喝,竟然觉得苦得很有味道。梅老爷子的后人受到启发,从南方产茶胜地请来两名茶师。经过两名茶师的验证,认为梅家集山上的矮小灌木是上好的茶树。两名茶师就地驻扎下来,教村民们采摘茶叶、加工茶叶,逐渐形成了种植、加工、营销一条龙的产业链条,梅家集也成为有名的产茶胜地,各方商贾云集,发展到后来,梅家集就由一个小镇变成了一个人口密集的县城,后人为了怀念梅大善人,把山上郁郁葱葱的茶林称为梅林,梅林县由此而得名。从明朝时起,梅林县的茶叶就开始向朝廷进贡,并颇有美名。

郑副书记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雷东生又说,梅林县的茶,性凉,是盛夏消暑的上上之选,唯一的缺陷就是胃不好的人、肾功能不全的人、前列腺有毛病的人最好少喝,否则,就得一趟趟往厕所跑。

郑副书记哈哈大笑,连说:“小雷不错!小雷不错!”

临上车前,雷东生殷勤地跑上去为郑副书记拉开车门。郑副书记就又拍了拍雷东生的肩膀,说:“东生不错!”

正是这一句“东生不错”,让刘定国的内心悚然一惊。他怎么忘了一个如此重要的细节!“东生不错”,郑副书记什么意思?仅仅是在雷东生侃侃而谈之后顺口溜出的一句客套话,还是另有所指?雷东生跟郑副书记有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那又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雎阳有好几家知名企业,郑副书记为什么独独对雎阳锰矿集团公司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跟雎阳锰矿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杨之栋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刘定国之所以这样怀疑,是有一定缘由的。有一次,雎阳锰矿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杨之栋请他吃饭,饭局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席间,杨总不经意地说,市府办主任空缺,向他推荐个人才。当然,杨总的话说得很巧妙,说是给他推荐一个人才。刘定国未置可否,只是含糊地说到时看吧。杨之栋当时推荐的人就是雷东生。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郑副书记、杨之栋、雷东生这三者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潜在的联系?不好说。

刘定国有自己的官场哲学,他认为:作为一个地方的主官,要站稳自己的脚跟,必须营造一条脉络,就像自身的血管一样,要四通八达,血脉畅通,而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用好跟上层领导关系密切的人。你不一定非要巴结这个领导,也不一定非要这个领导给自己打什么招呼,这些都不用,只要知道自己身边的哪个干部跟上层某个要员关系密切,刘定国就会立马把这个人用起来。这是一种策略。这种策略的好处是,给自己营造了一个良好的政治氛围,你重用跟上层领导关系密切的人,这些人肯定会有意无意地在上层领导面前说你的好话。这就是资源,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政治资源。

不管雷东生跟郑副书记有没有关系,刘定国都决定把雷东生用起来,不就一个市府办主任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市委书记,随便给雷先生一顶官赗子,就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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