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狱）

“那小子真是这么说的？”

一口冒着热气的水池子里，一个总说自己是条龙的老头子，正泡在里头，缓缓将头转过。

周翎单膝下跪，咬着牙。

“他说他会成王？”

老头儿索性不泡澡了，他忽然觉得挺好玩，大半身子从水中露出来。

一副接近枯萎的身躯。

“仙家，李骸只是一时糊涂，兴许是听了白猫的什么谎话，才会变得如此愚昧，不如此事就交由臣来解决。”

老仙家擡起下巴微微摇了摇，上岸时一件朱红色的衮服系在身，就差那顶象征着权利的帽子了。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他就是王？”

老头子蹲了下来，对着台阶下的周翎，极其认真地问道。

“那只是没有根据的谣传，仙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周翎知道他说再多也无法打消上头的顾虑，只要是决定好的事，什么时候能凭几句谏言就放弃了呢？

“不要转移话题嘛，你就回答朕刚才的话。”

池子里的兽嘴里喷出源源不断的热水，整个屋子里全是水雾弥漫，充斥着巨大的压抑和燥闷。

“臣只知道，三百年曾有过同样的预言出现，可是三百年后，您照旧，还是那个您。”

也许岁月会带走面上的改变，可这个从喜好杀戮变成喜好泡澡的王，本质上并没有改变。

因为，他永远处於权利漩涡的最中心。

周翎听见上头一声轻笑，接着来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孩子，不如就带朕这么个老不死的，去见见他。”

慈眉善目恐怕不应该用来形容他此刻的样貌，周翎心中一阵发毛，因为这样的老仙家，他真的头一回见。

“仙家说的是。”

“你们的下一任君主，那只小白虎。”

那只可爱的，躲了他足足三百年的，小白虎。

///

自打三叠泉听完李骸的真心话以后，吴庸一路气得就差跳回家，他已经想好了，收拾包袱，带足干粮，他要离家出走。

“敢情给我兜了这一大圈子在这儿等着我呢，要我去救她姐姐，想要利用白虎家的势力，他自己想自己去和白侠衍说去呗，还在这儿跟我腻腻歪歪磨磨叽叽的。”

“苗苗，我也就随口一说，别生气。”后头李骸的声音传来，明显没有什么底气。

“去你喵的随口一说，老子还随口吐一口在你身上呢。”

李骸到底再怎么狡辩，无非只是毫无根据的解释而已。

於是一路就这么嘟囔下来，吴庸回家一脚将气全撒在那扇门上。

然后门打开，他就看见了里头站着好几排的天兵天将，以及一身朱红站在家门口那棵枯树下的，老仙家。

那身朱红色衮服上绣满了金色的，各式各类瞪着眼珠子，张牙舞爪的龙。

简直亮的乍眼。

吴庸及时在门口止了步，后头一直追着的李骸很快便走上前，将他挡在身后。

那种感觉，就是那种蛇常年盘踞在阴暗潮湿的洞里头，正对着外面的危机，严正以待的那种紧张，又一次出现在了李骸身上。

“小子，见了朕，连礼数都忘了？”

老仙家只是弯腰盯着那棵枯树看了好久，期间瞥了一眼门口。

李骸没有回答，也没有给他行礼。

一旁的周翎有些急，想走上前替李骸解释几句。

老仙家伸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放心，朕一直没能找到直接证据，也就不好拿你们怎么办，所以朕想了想，不如就来你这儿，跟你好好谈一谈。”

说着，后头仙仆搬来两把椅子，一把放在老仙家正对面不远处，老头子正伸手招呼他们过来。

李骸绷的紧紧身体没有放松，吴庸甚至能在后头感受到那股强烈的，一触即发的杀气。

“我不允许你碰他。”

坐在椅上的老仙家斜眼看着李骸握紧的双拳，记忆不由地来到了三百年前的灵霄宝殿。

他要李骸亲手将那条龙给活扒了。

也是这般隐忍和怒气，他总觉得奇怪，明明大家都这么不满意他这么个君王，怎么就没一个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呢。

“你小子，怎的，跟我说养猫，养到现在开始当回事了？”

老仙家双手交握悠闲地放在身前，偏头看向李骸后头怂成一团的吴喵喵。

“给猫儿起名了吗？”他问。

“起了。”

李骸照旧没有松懈。

“叫什么啊。”

似乎是很久过去了，吴庸反正就这么站在他后头，望着一院子的黑压压的天兵天将，瑟瑟发抖。

他听见李骸说那两个字的时候，极其温柔，像是捧在手心的雪花，害怕眨眼间的消逝。

“苗苗。”

老仙家擡起眼眸，有些楞怔地将李骸看着。

“你再说一遍。”他的嘴唇基本没动，话是从口里头挤出来的。

“苗苗。”李骸果真重覆了。

只是再看向老仙家的时候，眼神里少了好几分杀意，而是因口中的两个字，态度变得缓和下来。

老头子嗫嚅着嘴唇半晌，还是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声。

他眼眶泛红，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不愿回想的往事。

苗苗，他的苗苗，他的猫。

那夜在地界，周翎就煞有其事的问过李骸，问他是不是认真的。

因为他从小就听族里长辈提起过，那只在老仙家亲征途中遗失掉的白猫，老仙家最爱叫他一声“苗苗”。

同样的名字，在不同的两者之间，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和影响。

老仙家投过去的阴狠目光，被李骸以同样效之。

这一回，他没有低头。

他只是伸手将后头的吴庸朝自己这儿拽，直到感受到脖颈那儿有了他的鼻息。

他已经想好了，无论老仙家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他今日也要拼这条命，让吴庸安全离开。

“李骸。”擡头望过去时眸子里是一片冰凉，不带任何感情。

“朕给你在魔界的义父一个面子，这事儿不再计较，把他押过来。”

当年也是卖了魔界蛇王的面子才同意将李骸收留在身侧，老仙家觉得他早已仁义尽致。

李骸既没说话，也没动。

也就意味着他不服从命令。

生活之中难免会有些不如愿的时候，哪怕已经稳坐王位老仙家，他也晓得，有的时候，你必须使些手段，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於是老仙家耐着最后的性子，冲李骸一笑：“李骸，朕是为你好。白侠衍明日前来要他的儿子，朕不想你也牵连进去。”

后头吴庸早就被这股子气势所震慑住，他原以为老仙家只是知晓他的身份而已，没想到居然整件事情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

那么，他今日，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李骸，你让开。”吴庸伸手拨了拨前头的李骸，然后一脚迈出去。

李骸一下子又将他给挡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他情绪开始波动，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场面，其实老仙家压根没施加多少压力，他只要安静地坐那儿，然后全由李骸自己发挥，就足够一击致命。

惩罚他的最好方式，不是让他直接去死，而是要让他生不如死，那他好好活在这世上，接受每一日的精神拷打。

这才是他，老仙家对龙族最后一位幸存者的终极制裁。

“别拦我了，就让我跟他走。”横竖不过一死，吴庸看的很开。

他只是不想李骸跟着他后头遭受危险。

吴庸稍稍用了点力，将一直拽着他的李骸推向一旁。

这小子平日里挺威风的，怎么这会儿子可怜兮兮的。

“苗苗，不要。”

他伸手握在了吴庸的手腕处，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吴庸望见他满眼的血丝，咬紧牙关，一直在摇头。

吴庸将那只手从身上掰开，冲李骸笑了笑。

“真是对不住了，你姐的事怕是还得自己想办法了。”

在那只手又不死心地重新抓过来时，吴庸擡手将给狠狠推了一把。

“滚啊！”

在所有万物生灵有限的一生中，很多时候只是处於被动的地位，而不能让自己选择。

吴庸觉得死前能够给自己做回主，那征不征什么天下，享不享什么福，就不重要了。

李骸被那句吼叫镇住，呆呆地站着，然后一滴泪就这么从眼里流下。

“苗苗。”

“我叫你滚听见没有啊！”

他没有回头，他也不会回头。

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头，就再也没有往下走的勇气了。

吴庸觉着让自己装的狠点比较好，因为对李骸凶，也好让他日后少惦记着点自己。

不过他的未来本来就没有吴庸的存在，也就谈不上会不会惦记了。

可是吴庸必须要为他做这件事。

“我只有一个条件。”

金色的阳光铺满院落，老仙家舒舒服服地躺在椅上，示意他说。

风中他的白发有几根不规矩地翘着，吴庸就借由着一点点白，想到了身后的那个他。

天兵天将已经集体扑过去将他压在地上，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

“放开我！放开我！”他的苗苗，明明近在咫尺，可这伸出去的手怎么就触碰不到呢。

“当初在地界是我蛊惑李骸，成功埋伏在了他的身边，直到今日事情败露。”吴庸认了，真认了，明明老仙家就在这里看着自己，可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

“他是我救下来的！他是我救下来的猫！凭什么带他走！他不是什么白虎！他不是。”李骸的声音小了下去，泪一滴一滴砸在石砖上，他终於明白，要什么共享天下，只要苗苗平安，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啊。

“整件事从头到尾和李骸没有一点关系，我可以跟你走，但请你放过李骸。”这是吴庸能为李骸做的最后一件事。

老仙家起身拍了拍手，点了头，手一扬，命令手下准备回宫。

李骸的双手被捆仙索束缚住，心甘情愿地跟在了老仙家身后。

“苗苗！”

刀剑依旧架在面前，李骸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喉咙里涌上一股子腥甜。

吴庸应声止步，只是将目光向侧边望去，随后继续走路。

“苗苗！”

他听得出来，那声音里究竟包含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可是他吴庸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因为如果能用自己的死，来换他的一回生，那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那，就到此为止吧，李骸。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艰难地伸手将脖子里的那个金丝香囊扯断，吴庸最后一回端详着它，然后丢在地上。

那只香囊就这么在纷尘中翻滚，被无情踩踏，直到沾满一身的灰。

李骸实在忍不住，将那口血给吐了出来。

那地上的香囊被他小心翼翼捡起，像是至宝般捂在了怀里。

///

周翎带着玄德老人推门而进的时候，天色将晚，空荡荡的院落里毫无生气。

他就看见那棵枯树下躺着的身着黑衣的男子，双手捂在胸口，沈沈睡了过去。

“睡多久了。”老人问。

“他被带走后，就一直躺在那儿，留了好一会的泪，最后累的睡了。”

老人长长舒了一口气：“老仙家那边怎么说。”

“说是既往不咎了，顶多也就罚他几日禁闭。”周翎更担心的，是李骸的状态。

“既然没事了，那咱们就走吧。”

“龟仙人请留步。”周翎挡在了他面前，却看见老人一脸的疲倦和沧桑，没再说的下去。

“他难过就让他难过去吧，整个三界都在盯着那位白虎质子，这么多的势力纷争，他在里头肯定吃亏。”

也就别提全身而退了。

因为想要靠瞒来欺骗自己，欺骗对方，是不可行的。

“我只是担心他执念太深，万一老仙家真要将白虎杀害，届时他怎么办。”

玄德将面前的周翎上下打量了一番。

三玄堂不和已成事实，这些年玄隐带着这位宝贝孙子积攒下不少名声和权贵。

老鸟的性情玄德在清楚不过，只是他这孙子倒是宅心仁厚。

可这也不能代表将所有的计划全盘托出。

所以，老人只是轻飘飘轻飘飘地来了句：

“你放心，三百年前的事他都能忍下来，更何况今朝这桩小事呢。”

玄德觉得，卧薪尝胆这么些年，一只猫的生死，是抵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