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叶实一起来的朋友,就是莫长安。
两人进门,莫长安先看到叶真,老远就朝她挥手。他挥手的功夫,叶实径自走过来,坐在了叶真身旁。莫长安只得跟程月诸坐一块。他是个自来熟,热情的跟程月诸打招呼,还问程月诸是不是叶真同事。
“他只是我姐姐的学长,两人没什么关系。”
学长学妹,这种在暧昧边缘试探的关系还说是没什么关系?
莫长安对程月诸的态度瞬间冷却,戒备的打量他。程月诸感受得到来自身侧的敌意,以及这年轻男子面对叶真时不同寻常的羞涩。
他的粥吃得差不多了,在考虑要不要再叫一份。
叶真给叶实和莫长安点了主食。等餐过程中,忍不住去观察程月诸的反应,见他无聊的搅动汤匙,愧意萌生。
一个是跟他不对付的叶实,另个是叶实朋友,他会不自在,情有可原。
莫长安说话欲旺盛,喋喋不休的找话题,话题对象首指叶真,一会儿叶老师,一会儿二姐的叫,亲昵得像跟叶真认识了很久似的。
“你既然是叶实朋友,那么也是做音乐的么?”程月诸慢吞吞的吃完最后一点粥,把莫长安的话题引开。
这正中莫长安下怀。莫长安别的不行,音乐最在场,立马汇报起最近在做的曲子,从歌曲立意到录制进度,叶实干了哪些活儿,他干了哪些活儿,事无巨细的说给叶真听。
而程月诸也表现出了很大兴趣,“你们的创作理念很棒,有合作的经纪公司么?”
“我跟汤圆是独立音乐人,经纪公司那套不适合我们。”
“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吗?”程月诸问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实。
叶实擡了擡眼,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字。
程月诸微笑:“的确很有想法。”
吃完饭,程月诸要直接回上海。他前脚刚走,莫长安就拉着叶实偷偷摸摸问:“汤圆,你说清楚,那家夥是不是在追你二姐?”
“你说呢?”
“靠!对手太强大了吧!”
“没信心?”
“怎……怎么会?”
多送了程月诸一段的叶真折返回来,叶实打发莫长安去买咖啡,告诉他叶真最喜欢的口味,莫长安直夸他上道,欢欢喜喜的去找咖啡店。
叶实靠在楼层护栏上,右脚毫无目的的碾磨地面。
“你朋友呢?”叶真走到他身旁,也倚靠着护栏。
“他要喝咖啡,我让他自己去买了。”叶实停止脚上动作。接下来的话他很难说出口,於是他尽量不去看叶真,语气尽量轻松,“二姐,我有事要跟你说。”
叶真猜出来了,即便他不喜欢自己跟程月诸在一起,也不至於特地带朋友来蹭饭捣乱。
“二姐,妈和大姐知道我已经安顿好,想来看看我,我……一整年没回去。”叶实话音弱了下去,如果可以,他不想告诉叶真妈妈和姐姐要来看他的事,可那也是她的妈妈和姐姐,他不得不说。
“挺好的啊。”叶真佯装不在意,但她装的很差,声音都变了。“住的地方呢?”
“我给她们订了酒店。”
叶真哦了一声。她觉得不太舒服,可能是被程月诸传染了疾病,脑袋有些晕,想马上回家躺下。
“要是有什么要我做的,跟我说就好。”
叶实说不出话来。
“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就好。”
叶真以近乎仓皇的姿态上了手扶电梯,叶实站在楼上看她,她回身跟他摆了摆手,他便也向她摆手。
然后叶真就再也没回头。
莫长安终於把咖啡买回来了。但站在原地的还是只有叶实一个人。
“你姐呢?还在送那帅哥?”
叶实看也不看的抢走他手里的咖啡,莫长安心疼:“这是你二姐喜欢的口味,别抢!”
“我不知道我二姐喜欢什么口味的咖啡,这是我喜欢的口味。”叶实把吸管插了进去,猛吸一大口。
他不仅不知道叶真喜欢什么口味的咖啡,这段时间以前,他不知道叶真的一切喜好,也不清楚她的工作和生活,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
不止是他,他们的妈妈和姐姐想必也不知道。
明明知道他跟叶真在同一个城市,知道他受了叶真照拂,可是电话里,妈妈和大姐,对叶真这个女儿丶妹妹只字未提。
所以,他才心虚心慌的要死,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二姐。
叶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程月诸传染了。回家这一路都晕晕乎乎的,心口也很不舒服,像有一团厚棉花堵着,能通气,但很不通畅,百分之九十都被那团厚棉花吸走了。
她不清楚自己这强烈的不适感源自哪里,既然不清楚,那就是病了。
可是,当她看到家门口停着程月诸的车,看到本该在高速公路上的程月诸从车里下来,看到他向自己走近时,她清楚了,自己不是病了。
因为那一刻,她心口豁然打开,如冲破土壤初见日光的嫩芽,难以抑制的喜悦。
喜悦得想哭。
委屈得想哭。
“还好,回来比我预计的早。”程月诸脸上先是挂着笑,在看到叶真忍耐着不肯落泪的模样后,笑容隐去。
“怎么了?”程月诸擡手想要摸摸她眼角,指腹将触上时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是叶实?”
叶真摇头。她不想让他一直站在外头,便去开门,门一打开,不知哪儿发出“喵呜”的叫声,而后一只胖胖的橘猫闪电般从两人脚边跑了出去。
而院子里,好不容易长到架上的藤萝植物的茎叶,或者说尸体,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显而易见,罪魁祸首就是那只橘猫了。
叶真却破涕为笑。
“小的时候外婆很喜欢养猫,大猫生小猫,小猫生小小猫,后来外公身体不好,外婆分不出精力,就不再养猫了。”
程月诸会意她的低落和委屈或许跟她的家人有关。
记忆中,叶真谈及到的家人,永远都只有外公和外婆。没有父母,也没有叶实。
“程月诸。”她叫了他的名字,话音软软的,“你怎么没走?”
终於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程月诸变得情难自已,用来约束自己的“风度”跟原始的情感博弈。后者赢了。
大门缓慢合上,吱吱呀呀,似在提醒,四下无人,他们不必压抑。
程月诸的手抚上了叶真的脸颊,柔柔的摩挲她的下眼睑,“这一天还没结束,我只想跟你独处。”
他的脸离她很近,浅浅的热气混着新衣服的味道笼罩住她,她有些醉。
“告诉我,小真,发生了什么?”
心底,为他而建的墙,裂了,塌了。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得到他的安慰和纵容。
为什么过去的二十几年,只有程月诸这个浪子安慰和纵容过她?
没有他,她孤单得离了大海的水母,发不了光丶干涸丶枯萎。
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温柔的抚摸她脸颊的人,还是只有程月诸?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开口,“程月诸,我妈妈和大姐要来,来看叶实。”
所以,在那个对生育有着特殊要求的年代,他们家有三个孩子,她是中间那一个,上面是大姐,下面是弟弟,她的出生代表什么,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所以她才会跟垂暮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
“只是看叶实么?”他贴着她问,於心不忍。
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叶实的反应说明了一切,叶实知道,即便是撒个谎糊弄她妈妈和大姐是来看他们两个人的,也会很快被拆穿。
“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最开始有一起生活过,但妈妈很快又有了身孕,我便被外公外婆接了过去。外公外婆对我很好,可是我不能出门,不能接触同龄小朋友,他们说不安全。我有个舅舅,他很早就过世了,每年舅舅的忌日外公外婆一定要带上我,私下里他们让我管舅舅叫爸爸……”
“有一年过年,爸爸来看我,我听到外公外婆跟爸爸说话。外公外婆希望把我过继给舅舅,爸爸不同意,还说要带我回家,外婆哭了,跑出来抱住我,说我是她的命。爸爸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我当时不懂跟他回家代表什么,可是我很想妈妈,那些年里我只见过她两面,我真的很想很想她……我就对爸爸说我想妈妈,然后他们打电话给妈妈,征求妈妈的意见,外婆还是哭,说她跟外公没了儿子,不能再没有我,他们太孤单了,我是他们仅剩的念想……然后我就没能跟爸爸回家……也没能见到妈妈。”
“我在外婆家生活了十几年,妈妈很少来看我,一开始是叶实太小离不开人照顾,后来家里两个孩子上学,她走不开……还有一年过年,爸爸接我回他们的家,晚上让我跟大姐一起睡,我忘了我们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大姐哭着跑到爸妈房间,要妈妈把我送走,我很害怕,很委屈,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后悔极了。那时叶实只有三岁,他蹲在卫生间门口,小小的手一直拉我的衣服,我以为他要我抱他,当我蹲身去抱他的时候,他却鼓起小嘴,吹我的眼睛,一边吹一边说着不哭不哭。”
她哭的更凶了。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其实……其实我跟叶实很少见面,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叶实天然的比对爸妈还有大姐深,可能……可能就是那个晚上种下的因果。高二那年,外公去世,外婆受了很大打击,身体更不好了,爸爸又坚持要接我回家,外婆答应了,可是我从上高中开始就住校,接不接回去有什么区别呢?我高考那年叶实中考,妈妈第一次对我说抱歉,她不能来陪我……但是没关系,爸爸有陪我,叶实也在临考前给我打气,我走出考场的时候,爸爸在人群最前面,可是我没看见他,我看见了外婆……她头发花白,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里拿着珍珠奶茶,那一瞬间我就哭了,我外婆很老了,她几乎接收不了一切年轻人的东西,可是那一天她却为我买了珍珠奶茶……”
她的眼泪水一样浇灌在程月诸手上,程月诸的手没有挪动,依旧轻抚她的脸,为她一遍遍抹去眼泪。
还有,倾听她埋藏了二十多年的快与不快。
“我大一下学期外婆也过世了,葬礼过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家没有了……”
本就情感淡薄的人生,因为外婆的离开,变得更加无欲无求。她几乎不回父母家,父母也很少联系她,跟叶实的羁绊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模糊,直到最近姐弟两重新认识。
程月诸的手游弋到她的肩胛,到后背,到腰上,一用力,叶真整个人倒进他怀里。
他抱得很紧很紧,比停留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拥抱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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