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朝兮去了趟四九城,和很多老百姓挤在一起,就为看一看那位操着长沙口音的领袖,听他在天安门上郑重宣布新中国的诞生。
新中国旧中国,在朝兮看来都无所谓。不论此前此后,这片土地上最多的,依旧是那些人生不过百年的普通人罢了。
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是,朝兮在开国大典的城楼上发现了张启山。
他现在改了什么名字,朝兮并不知道,谁让那位领袖并没有把身后那群人一个个介绍一遍呢?
但总之,他不叫张启山。
仔细瞧瞧,城楼下还有两个熟面孔,一个身穿军装,胸前一堆军功章,应该是副官。另一个衣着儒雅,虽然有了些年纪,但眉目间风采依旧,自然是二月红。
故人遥相见,一眼足矣。
从天安门广场上出来,去火车站的路上,朝兮捡到了一个孩子。
是真的“捡”。
他从一间酒楼下走过,忽听见头顶一阵喧闹聒噪,伴随着乒铃乓啷杯盘碗碟碎裂的声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楼上掉了下来。
正好落在朝兮怀里。
那孩子的头发很长,但是并不脏,乱糟糟地挡在眼前,看不清楚面容。
朝兮拨开他的头发,看见了一双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睛。
他的瞳孔是淡灰色的,眼白也是一种灰白,似乎无法聚焦,呈现出全然的空茫。
朝兮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挥手带来的微风,挣扎着要跳下去。
等到酒楼里的人冲出来,管那孩子叫什么“满清余孽”,骂骂咧咧地跟他要人,朝兮才从一堆不堪入耳的词句里听明白原委。
这孩子是个旗人。
众所周知,大清早就亡了,可北京城里住着许许多多旗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失去朝廷供养后,日子过得犹如乞丐,却又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可缺衣少食也要撑着往日的荣光。
当然,也有一部分,属实是活不下去了,又做了几十年的国家蛀虫,实在没有谋生的本事,现在钱败的差不多了,为了生存,少不得会沾染小偷小摸的恶习。
酒楼里的人说,这小孩总是装成瞎子,混进酒楼饭馆骗吃骗喝,还趁人不备偷人家的荷包。
但朝兮自己也曾经失明过一段时间,这小孩的状况或许有些复杂,却也不像装的。
许是看见孩子受苦受难,他总是会略微动那么一点儿恻隐之心吧。
他用一枚翡翠戒指为代价,换了那个孩子安全离开。
临走,他又塞了根金条在那孩子的衣服里,叮嘱道:“回去拿给你爹娘,让他们拿去换钱,应该够你们吃喝一辈子了。”
那孩子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
朝兮倒也不介意,仍旧往车站去。可是走了一段路,总觉得身后有个小尾巴,一回头,才发现那孩子一直默默地跟着他。
“你赶紧回家去,跟着我干嘛?”朝兮皱眉斥道。
那孩子不吭声。
朝兮继续走,他就继续跟。
最后弄得朝兮也无奈了,随口问:“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我叫个黄包车送你回去。”
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空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意,倏尔不见。
朝兮猜想,或许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什么亲人,甚至连家有没有都是未知数,所以才一直跟着自己吧。
……朝兮很是为难。
有陈皮的例子在前,他都不太敢往自己身边捡孩子了。
但那孩子站在那里不说不走的样子,真的很像小时候的大侄子,让他不由得心软。
也罢。他轻轻一叹,就当捡个徒弟。万一哪天重操旧业了,也有个传承,帮忙打理生意。
十月中旬,朝兮带着那个孩子回到了广西的深山老林。
下了火车,他在站前的货店里给那孩子买了一副像阴阳先生一样的墨镜戴着,挡住异于常人的双瞳。
奇怪的是,那孩子戴上墨镜后好像就能看清了,朝兮觉得颇是不可思议。
或许是在一起待得久了,也或许是带上墨镜看清外界后的喜悦,总之,那孩子终于肯说话了。
据他自己说,他祖上是蒙军旗人,现在改了汉姓,姓齐。不过他没提自己的名字,或许是父母早亡没来得及取名,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朝兮不准备追问他的旧伤疤,但以后他要跟着自己生活,总不能没有名字。
朝兮想了想,说:“你在黑暗里看得更清楚,我索性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小黑吧,齐小黑。”
那孩子——齐小黑对自己的新名字表示了一定的抵触情绪,但反对无效。
看他这样,朝兮想着找补找补,又说:“小孩子是要起个贱名好养活。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改名叫齐玄,反正玄也是黑的意思。”
齐小黑这才勉强接受了。
等回到自个儿的小院子,是两天后的事了——朝兮的院子远离人烟,寻常成年人徒步过去是个挑战,何况一个小孩子。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齐小黑居然坚持了下来,连一声累也没喊过。
朝兮很佩服自己的决定,欣慰之余,直奔菜园子——走了两条路,一大一小的五脏庙早就抗议了。
先前种下的菜蔬几个月没有人照顾,除了两株青椒外,全军覆没。
没办法,朝兮只好将那两株青椒搜刮一空,准备把米饭和青椒炒一炒,对付着连菜带饭都有了。
临入厨房,他忽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侧首,对等在院子里的齐小黑说:
“我在尸山血海里求一个朝生,希望你能在黑夜重重里,求一个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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