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张也成当年笑语,在前任族长张瑞桐的葬礼结束后,年方十岁的大侄子成为了张家的新任族长,更名为“张起灵”。
张家的第三十七任族长,也会是最后一任。
当然,他过于年幼,也过于沉默,并不具备任何族长的实权,家族各项庶务仍然由内家、外家及海外张家的首领掌管。
族老们的理由听起来牵强中透着那么一丝合理:因为张瑞桐身上有一件族长的信物,那是一枚青铜铃铛,应该是被埋在了泗州古城里没有收回。
那是自然的。
张惊浪走的时候特地丢了炸药进盗洞里,整个古城的入口都被炸塌了,别说铃铛,张瑞桐自己都被埋在地下了,停灵举哀都只能用旧时衣冠入殓。
听说张瑞桐的儿子对此颇有微词,但不知道族老们说了什么,总之没有闹出来,就这么下葬了。
那枚青铜铃铛从前张惊浪没有见过,具体效用不知。
但按照规矩,族长的交替会由前代族长算准自己的死期,进入大宅最神秘的古楼,然后新任族长进入,将老族长的尸首带出来,取走铃铛,才算是新旧的接替正式完成。
老东西们借着这个由头不放权,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如今张家内部,各个分支自成体系,新族长空有“圣婴”虚名,实际并无自己的人手,就算有了那青铜铃铛也是无用。
年轮匆匆,时如流水。
少了张瑞桐碍事,张惊浪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近大侄子——如今该叫张起灵了。
内外家的精英在泗州古城折损良多,老东西们无人可用,便将曾在同善堂授业的张惊浪提拔起来,去做新族长的半个师父。
老东西们也是看中了他毫无背景,在族中一事无成,不必担心会助长了哪一方的势力。
张惊浪假意推辞之后,欣然同意。
授业地点主要是在张惊浪的小院里,因为远离人烟,也不担心会被汪锐察觉出他们的异样关系。
虽然张起灵大部分的时间都很沉默,十天半月也不见他说上一句话。但张惊浪依旧觉得庆幸,他们能有如今这般安然平淡的光景。
三年,让瘦削的小小少年抽高了个子,也拥有了去放野的能力。
三年,汪锐成为了内家的骨干,并悄然让背后的组织大量渗透入张家。
三年,张惊浪借着族长师父的名头,翻遍所能接触到的张家典藏,想要求一条生路。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可能性:陨玉。
那是张家人追求长生的起源,据说也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可惜的是,张家祖先找到的那块陨玉已经被挪为他用,不复存在了,张惊浪无从查知更多内情。
好消息是,陨玉不止一块,所以他仍有希望。
他知道,想要追寻长生的人,就一定会寻找陨玉的下落。尽管他并不想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他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1916年,张起灵十三岁了。
依着族中规矩,他应当去放野了,放野的场地是三年前就定好的,泗州古城。
张惊浪本能是不愿意他去冒险的,但也明白,他终究要独当一面,而且接下来的计划,也需要他拿回青铜铃铛,让族人看一看新族长的能耐。
放野,向例是族中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搭伴同去,此番带队的是海外张瑞杰的一个远房侄子,叫张海客。
张惊浪见过他几次,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张瑞杰领着晚辈们来本家大宅守岁。那个张海客似乎对张起灵很感兴趣,每次来了,都会跟在沉默的张起灵身边喋喋不休。
张海客的手艺是张家海字辈的孩子里面拔尖儿的,让他带队,张惊浪也能稍稍放心。
这一走,就走了两三个月。
张惊浪趁着这个时间,以出门采办唐宋墨宝为由,离开了长白山,去各地搜寻陨玉的下落。
回去时,他一无所获,好在张起灵平安归来,带回了那枚牛铃大小的青铜铃铛。那铃铛有六角,发出的声音十分轻微,可是一听到,就会觉得神志清明,远离外界的嘈杂纷扰。
靠着这只铃铛,张起灵进入了张家大宅的古楼,去了只有族长才能进去的最底层的房间。
他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无人知晓。
张惊浪无法问他,他也不可能宣之于口。只在他睡梦之际,张惊浪听他口中吐露过两个字。
终极。
在听见的刹那,张惊浪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念头:终极,一定就是张家人世代守护的一个秘密,也同张家人时代追求的长生息息相关。
之后的几年,张起灵开始频繁地出任务,张惊浪从不问他做了什么,只是暗地里加快了自己的计划。
那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久到汪锐的人皮面具都用到了极限。
在第一场世界级的战争过后,国际、国内的形势都发生了一系列的巨变。在1920年与1921年的交界,张家,也终于迎来了某种形式上的毁灭性打击。
张惊浪告诉汪锐,计划收尾。
那个被隐藏了十八年的真相终于被戳穿,张家人追寻千年的长生被证明并不存在,张起灵的地位一落千丈。
信仰崩塌,神明陨落。
张家本家内部的几个分支的话事人,带着大批的人力、物力和资源离开,从此杳无音信。
身为族长的张起灵做了上任以来的第一项重大决定,带领剩余的族人迁居广西,整座张家古楼都被搬了过去。
与此同时,张惊浪与汪锐的组织正式解除合作。
临别,汪锐揭去了陈旧的面具,露出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因为长久地佩戴人皮面具,汪锐的脸部遭到了严重的腐蚀,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张惊浪已无法想象出他原本的模样。
汪锐注视着张惊浪那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大发感慨:“如果不是有今日,我仍然不敢相信,张先生愿意对自己的家族做到如此地步。”
张惊浪远望着长白山经年不化的冰雪,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轻笑如风。
“张家这样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群疯子胡闹的笑话!我的目的很简单,他们要么去疯人院,要么去火葬场!”
他步步行来,起初是为了私仇,但归根结底,他不止恨着张瑞桐,他还恨着整个张家。
这个让他失去了手足,至今不能与至亲相认的张家。
这个违背纲常伦理,片面追求血统精纯,而世世代代内部通婚的张家。
这个为了追求长生,毫无人性,将魔爪伸向无辜孩子的张家。
“……张先生果决刚毅,我望尘莫及。”汪锐拱了拱手,继而微露遗憾:“可惜日后,张先生与我怕是再无交集了。”
张惊浪斜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可我有一种预感,我还会再见到你们的。”
汪锐背后那些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只是想覆灭张家。
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只会比长生更加可怕,也更加具有诱惑力。
今时今日,张惊浪借了他们的手,让张家离散,隐入尘世。来时来日,他们也会成为又一个张家。
在张惊浪心中,张家从来不是一族人,而是一类人。
“张家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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