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海北几番折腾,张启山那儿总算传来消息,定于二月十四日再探矿山。
出发之前,张启山在自个儿的洋房里开了一场九门集会,邀其余几家的当家过府,名为议事,实为敲打。
议事厅的装修很是古色古香,和洋房整体的西洋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堂上摆着九把小叶紫檀打造的交椅,对应着九门的位次。
三爷半截李坐轮椅,他那把交椅比其他人的后撤了一些,只是虚座。
四爷水蝗贪生怕死,从不出席这样的聚会。
霍家三娘与陆建勋近来频繁接触,压根儿就没给她下帖子。
另外,黑背老六一向独来独往,张启山对他也没什么约束力,不知道他的行踪,连请帖也没送出去。
所以,说是九门集会,实际只有六位当家出席。
朝兮是在场唯一的外人。
隔着一扇绣工精致的百鸟朝凤屏风,朝兮仰躺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屏风外的“唇枪舌剑”。
副官站在他旁边,板着脸,一眼不错地监看着他。
如果忽略刚见面时副官眼底那如同饿狼扑食的凶光,他们的相处还算和谐。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被朝兮杀死的那几个亲兵,都是张启山从东北带过来的,是副官从前的袍泽兄弟。他们死得凄惨,不论张启山如何嘱咐要隐忍,副官也自认做不到无动于衷。
朝兮亦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会觉得愧疚。
不管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身份,有再多的正义凛然的说辞,只要做了土夫子、沾了黑买卖,就逃不脱“杀人人杀”几个字。
人皆有私心,没什么可惭愧的,何况最初把他们当炮灰的是他们的主子张启山。张启山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本就该做好他们一去不回的打算。
屏风外,张启山的意思很简单,暗示长沙城即将变天,让半截李和吴老狗近期不要扩张生意,也尽量不要离开长沙,以备不测。
其余几个假装不知,给面子地随声附和。
会议进行得很是顺利。
唯独有个小插曲,开会开到一半,吴老狗那只减肥成功的三寸丁突然躁动不安,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迈着四条小短腿飞奔去了屏风后。
吴老狗眉目一凛,隐隐猜着几分缘由。散会后,他不顾张启山欲言又止的阻拦,径自走到屏风后。
紫藤躺椅上,连日奔波又忙于照顾陈皮的朝兮疲惫不堪,已不知不觉地睡熟了。
三寸丁亦趴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睡得安稳。
从锋芒毕露到锐气尽敛,原来是醒与眠的区别。青年安然入睡,俊美的面容仿佛闪耀着佛陀神子一般夺目的弧光,令人情不自禁为之沉迷、为之惊叹。
吴老狗一时看得痴了。
站在一旁注视半晌,忽然听见副官冷冷一哼。
副官压低声音,不无怨怼地提醒他:“五爷可不要被他的皮相所欺骗。佛爷说过,这位谢老板是血滴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取人性命去。”
吴老狗猝然回神,尴尬地别过头去。
“日山。”追随而来的张启山轻咳一声,示意副官勿要多言。
吴老狗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佛爷肯让谢老板旁听九门内部的集会,想必佛爷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会有谢老板参与?”
虽然方才半截李和他都没有询问,也没有插一脚的意思,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矿山的事,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总要有个结果。
张启山垂眸默认了。
吴老狗沉默须臾,道:“谢老板的为人,我是看不透的,我只相信三寸丁的鼻子。佛爷若觉得他是血滴子,那就请佛爷万事小心,别让他见血。”
出发前夜,朝兮也给自己的伙计们开了个小会,让他们照看好书局的生意,在自己回来之前不要下地,更不要与陆建勋或裘德考的人有什么接触。
陈皮送来的两个伙计,此次的主要任务还是照顾陈皮,次要任务则是看好陈皮,宁可给他的药里加麻醉药,也不许他离开城郊小院一步。
诸般布置都分派下去,安排妥当了,他才去跟陈皮告别。
奈何这倒霉孩子听完他的话,就开始生闷气。
陈皮知晓,朝兮和张启山的合作不会轻易更改,但就是有气。
气张启山先认识了朝兮,气张启山要和朝兮一起去矿山,气自己不争气只能在屋里养伤。
回过神来,又想起师娘因张启山而不得救治,不禁悲从中来。
虽然朝兮已经说过鹿活草并不能救命,也说了师娘的用意,但俗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师娘用了鹿活草却不能治病,和压根没有用,在他看来是全然不同的。
所以,他想杀了张启山。
为了师娘,却不仅仅是为了师娘。
思及此处,他幽怨地瞄了朝兮一眼。
他最气的是,朝兮明知他生气,却连哄哄他都不肯。
朝兮只会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摸摸他的头,微笑着威胁他:“记住我说的话,你胆敢乱跑,我就找个无名血尸墓,把你丢进去喂粽子。”
陈皮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犯嘀咕:朝兮总是说得狠决,却从没有真得惩罚过他。
大抵是他的心思被看穿了,朝兮忽然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阴恻恻道:“是不是当我吓唬你?”
陈皮讪讪道:“没,没有。”
“你最好是。”
朝兮没好气地白了陈皮一眼。
他似乎是有点娇惯陈皮了,才纵得这倒霉孩子惹是生非,做事不计后果。
但仔细想来,他能娇惯容忍的人并不多,陈皮也算不上祸国殃民,姑且留着也可解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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