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人一出了名,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就会找上门来。
比如现在,朝兮看看自己面前的两份儿请帖,再看看万事俱备只等下地的几个伙计,有点犹豫。
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倒个北魏的斗,为着前天下雪才推迟的,再耽搁下去,往后越发天寒地冻的,就不好动手了。
谁知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都要出门了,忽然有人请客吃饭,而且一来就是两个,还是两个明里暗里互相不对付的人。
张启山和陆建勋。
一个是实打实的布防官,一个是南京政府派下来的“钦差”。
但让朝兮犹豫的不是选择去赴谁的约,而是要不要赴约。
毕竟张启山有钱,还欠他一大笔尾款,跟能让鬼神推磨的大黄鱼相比,陆建勋甚至都不算一个选项。
反正九门都不怎么待见那陆建勋,这些日子陆建勋也吃了不少闭门羹,不差他一个局外人了。
至于张启山……算了,别跟大黄鱼过不去。
“去告诉陆建勋,我不在家。”朝兮把陆建勋的帖子丢还给伙计,“至于另一位……你们先去做事吧,我吃个饭就回来。”
盏茶功夫后,他换了一身低调的衬衫长裤,披上风衣——这风衣还是从张启山衣柜里拿的那件,朝兮靠它扛住了长沙湿冷的冬天。
趁着伙计去打发陆建勋的功夫,他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叫了黄包车。
张启山设宴在北大街上的明月楼,也是长沙城数一数二的饭庄。
朝兮到了地方,一眼瞧见的仍是副官。他们俩见面,不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也差不许多了,反正副官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佛爷在雅间候着。”
副官简简单单一句话,随即转身领他上楼,不肯多瞟他一眼。
朝兮不愿意跟个十六岁的孩子一般见识,但不妨碍他对副官总给他脸色看的行为颇为不爽。
要说这张启山真是不如二月红会养孩子,副官都被他惯坏了,总觉得有恃无恐,还不如陈皮乖巧听话。
朝兮叹了叹气,道:“张日山,你站一站。”
副官闻声驻足,迟疑着回头。
这是真正意义上朝兮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听在耳中的感觉很奇妙。
朝兮只是勾唇浅笑,没有说话,在对方毫无防备之时,用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帮自己出气。
“咣当!”
肉体与地面亲密接触发出的巨响吸引了很多注视的目光。副官大抵是摔懵了,完全没预料到他的突然之举,躺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而朝兮单膝跪在他的胸膛上,轻佻地拍了拍他带着婴儿肉的脸颊,笑意清浅不留痕。
“年轻人别太猖狂,真惹急了我,你叫爷爷也没用。”
尔后站起来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随便扯住一个跑堂的,问清了张启山所在的雅间,径自上楼。
副官捂着后脑勺坐起来,迟来的窘迫与生气。
生气没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没用也气。
张启山定的雅间叫做“海棠厅”。
推开门,张启山一袭军装未退,眉目俊朗,英气逼人。他身后墙上是一卷横幅,画着海棠春睡,一看则令人顿觉寒冬消减,春意盎然。
故里青山,梦中海棠。
进门尚未开口,朝兮惊觉在场还有另一位,看起来与张启山年岁相仿,同样是军装挺括,只少了些凌厉的锋芒,而多了几分和善。
……或者说伪善。
朝兮便没有急着落座,等待张启山给个解释。
而那生面孔未语先笑,向张启山揶揄道:“我还以为启山兄是诓我来着,没想到真的与人有约……相遇即是缘,小弟初来乍到,启山兄不替我引荐引荐?”
张启山的脸色阴晴不定,僵硬地站了起来。
他先指了指那个生面孔,对朝兮说:“这位是我的同僚陆建勋,刚从南京赴任的情报专员。”
他又指了指朝兮,对陆建勋说:“这位……是谢氏书局的老板,谢朝兮。”
朝兮挑了挑眉。
张启山居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实在有些出人意料。看来从此以后,他和书局都要翻到明面儿上来了。
张启山莫不是想断他后路,更好地控制他为己所用?
而那陆建勋……呵呵。
只见陆建勋那双比贼还精的眼睛在张启山与朝兮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原来这位就是谢老板。”陆建勋意味深长地看了朝兮一眼,“我今日给启山兄和谢老板各下了一份请帖,可都被拒绝了,小弟正惶恐有何处见罪于二位,原来是启山兄和谢老板也约好了今日见面。不过咱们三人在此地巧遇,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妨一同用餐?”
是巧,巧他爹给巧开门,巧到家了。
朝兮在心中腹诽,他和张启山竟然是同时翘了陆建勋的约,然后又被抓个正着,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回去他要顺便让齐铁嘴给算算,如果他近来运道不好,就先不下地了。
张启山也不知道是淡定,还是尴尬到了极点,声线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古语云:无巧不成书。陆兄如不介意,我自然没有意见……谢老板以为如何?”
“军爷客气。”
朝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位长官都没有意见,他便只当蹭个饭吃吧。
顺便看看张启山还有什么花招。
不知道刘邦和项羽当年吃鸿门宴时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食不知味。
反正朝兮吃得挺香,尤其是最后上来的那盘组庵鱼翅,汤汁鲜美浓郁,鱼翅鲜嫩可口,有一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张启山和陆建勋基本没怎么动筷子。
他们两个一直在交谈,话里话外,都是在聊九门的事儿。一个是千方百计套问,一个是四两拨千斤敷衍,就差把他俩“面和心不和”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确实也不奇怪,毕竟九门都没给陆建勋面子。九门的人,自然也都循着张大佛爷的意思。
朝兮属于是被捎带上的。
张启山希望利用他重整九门规矩,而陆建勋希望利用他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鲜血脉,给九门重新洗牌,好让自己掌控长沙大局,光耀仕途。
说来说去,他们终归说到了朝兮的头上。
陆建勋捧起红酒杯,向朝兮略作敬意, 温声道:“谢老板是长沙城的青年才俊,以后陆某必定有要烦劳谢老板的地方,还请谢老板不吝相助。”
“陆专员客气了。”
朝兮用白方巾擦擦嘴,举杯回敬了一下,平声静气道:“我是个生意人。商人逐利忘义,陆专员只要给得起价钱,我必定倾尽全力。”
你我本无缘,除非你砸钱。
至于缘深缘浅,就要看你和张启山谁砸的钱更多了。
张启山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建勋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虽然这几日来他的面子早就折戟沉沙了,但至少都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当面下脸的。
他那和善的微笑就显得僵硬了些,稍微停顿后说道:“谢老板说的对,行商有行商的规矩,陆某明白,必不会……坏了规矩。”
吃饱喝得,朝兮起身拱手作别。
“军爷,陆专员,我还有事要出去,就不陪二位叙谈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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