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早,长沙城的初雪悄然而至,轻薄的雪花盈盈洒落,给院里的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白沙。
朝兮已习惯了“鬼压床”,迷迷糊糊地起来喂狗。
忽听见院门外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他举目一望,瞧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门外。
估计是张启山派人来接他了。
朝兮低头瞧瞧欢乐进食的小狗,想着这一下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转头去拿了好些腊肠腊肉,用大盆装了,又打了一盆水,搁在空地上。
靠,他居然还得惦记着小狗别被饿死渴死……等有朝一日找到了狗主人,他非得招呼那混蛋一顿拳头不可。
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尖锐的喇叭声里,他换了身方便行动的劳工装,把几样东西往背包里一装,推门出去。
“天冷,你不想冻死就别出去。”他回头恶狠狠地对那小东西说道。
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一条门缝儿,万一小东西想通了回去找主人了呢。
小狗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叫唤两声,继续吃食。
他这才放心出门。
大门其实并没有上锁。朝兮从里面把门打开,迎面看见的还是副官那张充满少年气的脸容。
副官今日没穿军装,看打扮,等会儿他也要一同下去。
“佛爷给的定金。”副官绷着个脸递过去一只小皮箱。
朝兮笑着接了,转身随手就放到院子里,把门一关上了车。
副官惊讶得瞳孔放大,提醒道:“那可是二十条小黄鱼。”
“我这院子不会有人过来。”朝兮无谓地耸了耸肩,“敢来的,冲的都不是钱财,我可比那玩意儿金贵多了。”
副官无言以对。
发动车子前,他隐约听到院中传来几声狗叫,冷不丁想起前几日五爷府上来信儿,说是丢了一只狗,让帮着找找。
方才,应该是野狗吧?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那狗也只有在五爷手头儿才值钱,朝兮要来何用?再说,他,也不像是会养狗的人。
车子轰鸣,疾驰而去。
副官将车开去了齐铁嘴的算命铺子。张启山坐在正堂里喝茶,齐铁嘴在对面神神叨叨地掐算。
朝兮没下车,把后排的车窗摇下来,冲屋里喊了一声:“军爷,时辰到了,你可别耽误我挣钱啊。”
张启山当然知道他在车上,偏等着听见这声“军爷”才肯抬起头。
一片琉璃世界里,片片雪花落在了朝兮的头上、脸上,风华惊世,恍如谪仙。
如果不开口说话会更像一点。
张启山隐隐有几分惋惜,随即招呼齐铁嘴一起上车。
齐铁嘴本来是想算算今日的运势,结果一看见朝兮,卦盘就乱的可以,显然是凶多吉少。
他叹一叹气,无力改变就只能欣然接受,加快脚步嗖地一下钻进了副驾,尽力缩小存在感——开玩笑,还是让他们张家人自己内部解决问题吧!
副官开车,齐铁嘴装死。张启山只好自己给朝兮介绍状况,比如二月红的警告,比如他们前几日去探查的结果,比如老矿工讲过的事。
朝兮大致听了一些,而后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我在下面待了三四年,虽不保证全知全能,但军爷既请了我来,等会儿下去,最好还是多信信我。”
下地最忌讳的就是内讧,意见不和的后果远比实力不济要严重惨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你可以放心。”
“军爷说笑了,我跟你们这类人做事,从来不会放心。”
张启山略感疑惑,问:“我们这类人,哪类人?”
朝兮突然凑近他,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扇动,一字一顿:“张家人。”
张启山脸色微变。
“那岂不是说,你连自己也不敢放心?你也是……”
一语未落,朝兮微凉的掌心掩住了他的口。
“军爷,当心祸从口出。”
张启山盯着他看了半天,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某些裂痕,但失败了,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他隐藏的足够好。
张启山慢慢拉下他的手,别开脸,重新坐好直视前方。
余程再无他话。
汽车开到了矿山附近时,雪就已经停了,但这时节居然飘起了浓雾,雾气缭绕在山间、林间,五米开外人畜不分,着实奇怪。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也起了浓雾。”
张启山开门下车,检查需要带下去的装备。
齐铁嘴机智地跟在了副官身边,生怕被“战火”波及。
“还没到地方呢。”朝兮张望了一眼,懒懒道。
“这附近常有日本特务出没,还是低调行事为妙。”张启山解释说,“也不远了,等会儿我们徒步过去。”
“算了,既然要徒步,你们跟我走吧。”
朝兮跳下车,选了一条路往前走——既不是火车出来的那个矿洞的方向,也不是老矿工领着张启山他们走过的坟圈子,而是一条杂草丛生、偏僻隐蔽的小路。
张启山与副官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
“喂,你们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齐铁嘴走在最后面,唯恐掉了队,也顾不得什么“低调”了。
这条路,朝兮其实也有好久没走了。比起上一回从这儿进出,路上多了许多乱七八糟形状各异的碎石,大概是军列离开时引爆的炸药,导致附近的山体结构也变得脆弱,才会发生这样的滑坡。
约摸走了十多分钟吧,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洞口,虽然塌了一小半,勉强还能通过。
张启山看着洞口问:“这里是……”
“应该是在日本人买下矿山之前,满清矿工留下的通道。”
朝兮招招手,示意身后的人一起过来清理乱石。
“那时候的矿工很多都是服苦役的囚犯,他们为了逃跑,或是担心死在矿井下,就偷偷开挖了这条通道。不过通道应该在某个时候被朝廷监工发现了,我找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封了起来。”
张启山把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抛得老远,接着问:“你瞒着日本人自己挖开的?”
“军爷当我愚公移山么?我倒也没那么离谱的本事。”朝兮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叫日本人帮我挖的。”
张启山不甚理解。
“日本人保密都来不及,怎么会帮你另开通道?”
“他们抓我过来,自然对我深信不疑。我就跟他们的长官说,需要几个人去挖一面墙,他同意了,底下人也不会有异议。然后我暗中将他们带到这里,等他们把通道的封石全部挖开……”
说到这里,朝兮做了一个割颈的手势。
张启山道:“那你如何跟日本人交代?”
“这种古老的矿山里,塌方死人是常有的事,就说他们运气不好被埋了。日本高层催得紧,挖掘任务繁重,甚至不会有人浪费时间去看看他们的尸体。”
朝兮很少展露出嗜血的一面,但杀几个日本人,与杀猪宰牛没什么区别,所以他说起来声音都没什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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