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已停,却是个阴天,遍地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和着滚滚湿气,显得天时愈发幽寒。
蕴华仍是没有回来,也不晓得是不是知道我要随官府出行,特意留在太守府等候。已派了家丁前去询问,却迟迟没有消息。
他那四个护卫也不知隐在何处,文昊围着钱府找了一圈,却是没有任何发现,这令我再次对他的武学造诣持怀疑态度。连四个护卫都找不出来,这算是哪门子的高手啊!回想不久前还将他看作是未来太平人生的保障,不想才将将半月过去,便又让人产生不靠谱之感。尽管他已表示会再勉励搜寻一番,但我觉得,不论他找到与否,这个半调子的印象恐怕都难以扭转了。
大件的行李及保暖物品都已装上马车,司琴抱着个预备随身携带的包裹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又停下来叹口气。
我说:“坐下来歇一歇罢,晃得我头都晕了!”
她嘟了嘟嘴,甚幽怨地将我望着:“那蕴华公子怎的还没回来啊?会不会是走了呢?我们两个随一堆男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真的妥当么?”
我想,蕴华之前以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执着之势留在府上报恩,如今以命抵命的誓言尚未实现,他定然是不会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之所以一夜未归,多半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况且,就算他不再回来,这一趟也是一定要去的。在心里估了下时辰,我说:“此时离出发还有一阵,再等半个时辰吧。”
司琴想是十分忧心,却又拿我无法。撇了半天嘴唇,又叹了两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直勾勾地将院门望着。
我窝在软榻上想了一会儿,觉着蕴华与我相处的时日不长,也并无太深交情,根本没有足够的理由判断人家愿意同行,且眼下他正与多年未见的八皇子打得火热,多半是来不成了。想通此处,立刻便拉了司琴出发。
走出院子,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司琴却突然道:“二少爷怎的不见了?难道不打算送送我们么?”
我一拍脑门想起来,就是这里不对。文昊出去好一阵了,按理说绕着钱府找个人不消片刻就能回来,怎的去了这么久呢?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却无半点回应,反倒引来一堆家丁。我又将这些家丁挨个问了一问,却无一人瞧见。
这就奇了怪了,这府上的人怎的一个两个都失踪了呢?我越想越觉着不对,急忙朝大门口奔。奔到一半被俞管家唤住,颤颤巍巍递过来一封信函,说是文昊留下的。
我赶紧打开来看了一看,看完当即气得讲不出话来。那文昊竟带着我的马车私奔了!
司琴凑过来巴巴地问我:“夫、夫人,信上说了什么?”
我没答话,直接将信件摔在她手里,回头问俞管家:“他走多久了?”
俞管家觑我一眼,怯怯道:“有、有一阵了。”
我气得跺了回脚:“你竟伙同文昊一起来骗我,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出点岔子该如何是好?”
他甚委屈地挪了挪嘴皮子:“二少爷临走前只说让我将信函交给你,也没说是要去哪啊,老奴实在是不晓得他会赶着马车走了呀!”
我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朝他挥挥袖子,径直往大门口走。
俞管家在后头将我唤住:“夫人,还是别追了,那二少爷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要追也追不上了呀!”
我回头斜他一眼:“我是要去钱庄!不然他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事谁管啊?”
他“哦”了一声,赶忙住了嘴。
司琴眼看我要出门,一手拿着信件,一手提着包裹,顿时慌乱得不知何去何从,最后干脆将满手的物什塞在俞管家怀里,小跑两步跟上来。出得大门,又拐过巷口,她突然道:“那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我愣了一愣,疑惑道:“方才不是给你看了么?”
她将头低了一低,弱弱道:“夫人您忘了么?司琴不识字啊。”
我抬首望了回天,无奈将信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素锦吾嫂:年关近,琐事恼,逮着机会就开跑,嫂勿挂,嫂勿恼,气坏身子可不好,钱庄忙,伙计少,劝嫂去把余事了,吾去也,莫寻找……”
她打断我:“这些话绕来绕去,究竟是说的个什么意思啊?”
我抽了抽嘴角,无力道:“意思就是说,你该多读些书,没事儿别到处溜达。”
她耷拉着脑袋思忖半天,突然捂着脸道:“想不到二少爷这么关心我,连出个门都要留封信件,晓得我不识字还特意让俞管家交给夫人,真是……”说到一半兀地停住,急道:“夫人,司琴不能陪您去钱庄了,我要回去读书。”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一骨碌跑得没影了。
我立在瑟瑟寒风之中,忽然有种众人皆疯唯我独醒,高处幽幽不胜严寒的沧桑感。我这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就不能有个正常的么!
……
大约是文昊将伙计们折磨得太不成人形,以至于我一踏进钱庄,大家都显得分外热情。又是问候行礼又是表思念之情,就差没扑在我足下痛哭流涕。这就直接导致主顾们被晾在一边无人搭理。好在我退居幕后大半个月也并未对管理之事生疏,加上这七年来积攒的威信,即刻发号施令让大伙儿各就各位,自己则顺利爬进二楼的书房当中。
孙掌柜端了杯茶水进来,笑呵呵道:“夫人今日怎的会来钱庄?莫不是打算继续接管了?”
我说:“……”
什么都还没说出来,他已噗通一声扑在我足下,老泪纵横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老朽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今日还能看到您活得如此精神,实在是老天开眼啊,”他顿了顿,在我袖子上揩了把鼻涕,又道:“老朽昨夜总觉眼皮跳得厉害,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不想却是夫人要来了……”
我越听越觉着不对劲,这种感觉太微妙了,微妙得让人直想打喷嚏。赶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安慰道:“本夫人向来都活得很好很精神,孙掌柜委实多虑了。”
他干干笑了两声,又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讪讪道:“老朽只是太高兴了,夫人莫怪,莫怪。”
我想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将将在楼下大堂时还暗自庆幸无人扑在我足下痛哭流涕,否则我这身衣裳又该换了,不想才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就果真来了一回。我说:“孙掌柜,替我将文昊最近没来得及处理的账目找出来便出去忙吧,眼下年关了,换银子的主顾多,大堂少你不得。”
他连连应声,立刻投入到寻账本子这项伟大的工作当中。半晌过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杂乱的书案中寻出一叠账簿来。他呵呵笑了两声,道:“二少爷近日正在在结算今年钱庄的总利润,夫人您慢慢看,老朽先出去忙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捂着额头窝在椅子里,对着桌上的账本发愣,完全不晓得该从哪算起。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摸了两把算盘,却一时间不记得那归除口诀是如何背的了,委实惆怅。不得已,只得端过茶盏放在跟前,一面饮茶一面冥想。
也不晓得冥想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但据我估计并无多久。之所以如此判断,只因那茶水泼在身上还十分滚烫。我被这茶水从头发尖尖至脚趾尖尖都烫了个精神,当即跳起来大叫一声。余音未落,书房的门却咔嚓一声裂了,连门带板一道飞了进来。唔,顺道一齐进来的,还有个灰扑扑的影子。
我懵了半晌,还未醒过神来,那影子已奔至我跟前,捉着我肩膀道:“素锦,你没事吧?”
我定了定神,屏着呼吸将面前的影子辨了一辩,即刻惊恐道:“这不是消失一夜的蕴华君么?一回来就到钱庄来拆我屋子,你这究竟是唱的哪出啊?”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打量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个人闷闷地直笑,笑一阵又喘两口粗气,喘完又笑一阵,自言自语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一头雾水,瞧着他身上灰尘扑扑的衣裳道:“你昨夜去野地里滚了一遭么?怎地弄得这么狼狈?”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口已围了一群伙计,纷纷对着房内探头探脑。我赶忙好说歹说将大家安抚下楼,回来听他淡淡道:“我以为有人要害你。”
我四下里望了一望,觉着这房内唯一有嫌疑要害我的便是他了。蕴华这一脚踹得十分有技术含量,角度也分外刁钻,可怜我那楠木制的门板,竟连半片木渣都没剩下。
他喘了会儿气,又道:“昨日在太守府听说你要出行,本想赶回来同你一道去,不想却被人绊住一夜,我觉着事有蹊跷,今早一脱身便骑马朝城外赶,”说到一半倏地停住,摇着头笑了笑:“你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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