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我与文昊闲来无事,双双坐在椅子里饮茶,结果因茶水饮得太多,接连跑了三趟茅司。未免错过募捐,每当我奔出去时,便将银票交给文昊,他奔出去时,便将银票转交给我。如此反复几次,我们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一切不以口渴为缘由的饮茶都是找罪受。
此后的时间我们深深谨记这个道理,窝在椅子里干巴巴地等着抛银子。但这太守府的办事效率着实低下,我们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当司仪哑着嗓子喊‘还有没有要捐的’的时候,我已忘记此行的目的,还是文昊捐完银票走回来,引得全场哗然之际才骤然省得,原来十万两白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抛了。
我竖起耳朵听了阵底下的议论,多是说钱家后继无人,只剩下两个败家子云云。这没什么可气,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此番舆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文昊凑近我身边,疑惑道:“不对啊,底下的人怎么都在骂我们傻呢?”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傻,他们不晓得这御史大人是何身份,一会儿等谢太守宣布八皇子入席之时定会气得捶胸顿足的。”
将将说完这句,谢太守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招呼道:“今日由永丰钱庄的钱家博得头彩,实在是可喜可贺,老夫在这里替青州所有需要救济的百姓向钱夫人以及钱二少爷道谢,有二位如此慷慨的善人,实乃百姓之福。”
我与文昊赶忙起身,朝谢太守连连作辑,顺道说了几句忧国忧民匹夫有责之类的话来提升光辉形象。自然又是引得底下交头接耳,议论声声。
一顿客套之后,谢太守一挥袖子,这就宣布开席了。我愣了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八皇子还未到场,怎的就宣布开席了呢?我们捐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就为了引得他的注意,这下可好,竟是连个面都没见着,好歹也出来吃杯酒呀!
文昊扯了扯我的袖子:“这十万两银子该不会是都打了水漂吧?”
其实我心里也相当没谱,但为了不让他怀疑本夫人的英明程度,只得硬了头皮安慰道:“放心,不是还没拿到牌匾么?我猜他定会亲自送到府上的。”
文昊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端菜的婢女迈着翩翩步子涌入大厅之中,只片刻功夫便将桌上摆了个满满整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通通都有,可见这太守大人为了崇德宴是下了些本钱的。大伙儿吃得挺欢快,我却满心忐忑食之不下。主要是一想到那十万两白银扔出去,有可能连水花都没荡起一粒,便有些不是滋味。
同桌的商户前来敬酒。敬完文昊便又敬我:“钱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如此大义,可谓是女中豪杰,今日能与夫人同桌,实乃荣幸……”
我想,此人嘴上将我夸得天花乱坠,心里指不定在如何骂我傻呢。但事已至此,就算是打落牙齿也只能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吞,亦只好笑着陪他饮了。
敬酒这码事,向来是有一个人带头便有一群人随波逐流,几十号人轮番上阵,再好的酒量怕是都要犯晕的,更何况是我这种不大饮酒的,几圈下来便有些不胜酒力。好在文昊对这方面略微擅长,再有人来,便颇贴心地为我挡上一挡。但芸芸众生当中,总免不了会遇到些不依不挠的,宴到一半,我已有些占不稳脚。
正惆怅着该找个什么缘由离席避上一避,场中突然丝竹声起,紧接着冲出一众衣裳单薄的舞姬,人手一条彩绫,那水蛇般的腰身扭得勾魂之极。这席上大部分皆是男人,如此腊月寒冬,能见到此番景象的机会不多,自是万万不能放过。是以,当舞姬们袅袅娜娜地入得厅中,便即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这真是个天赐的好时机啊好时机,若不好生利用怕是要遭天打雷劈。我这方位本就是个靠边的,遁起来也是相当便利,当即便毫不迟疑地找了个缝钻出去。
也不知奔了多远,只觉耳边丝竹声渐行渐微,目光所及之处也愈发的天旋地转,转着转着便有些辨不清方位,只凭着面前的一汪池塘猜测大约是身在太守府的后花园。本想找个家丁丫鬟来问上一问,再找间厢房歇上一歇,不想转了这么许久却未发现半个活人。
一小股凉风顺池塘越过来,将酒气吹得散开,更是让人迷迷瞪瞪直犯困。眼下找不着路,头又晕得越发深沉,面前的池塘边正好立了座假山,我便决定先去假山中打个盹,等头脑清醒些再想法子走出去。经过这么多年的醉酒经验,我觉得目前这种状态就适合睡上一睡,否则指不定要为钱家丢掉多大的脸面。
哪晓得本夫人今日这运势是个诸事不顺之相。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入得假山,却见一男一女躲在假山深处颇亲热地拥在一起,将我原本要打盹的地盘占了个干净。我暗叹一声倒霉,好不容易遇上对活人,竟是个藏起来幽会的。此番走也不是,上去问路也不是,踌躇半晌,干脆一咬牙,趁着醉意就这么往角落里躺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隐约听得附近有人讲话,絮絮叨叨闹得人头疼。
讲话的是个尖利的女声:“这青州城中究竟有什么,竟能让你以命相守?你可知他来此处便是为了杀你!什么至交好友,那都是陈年旧事,你以为他还会手下留情么?”
半晌过后似乎有个男人答话,低沉的嗓音听不大清,我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些,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不想这起先讲话的女人偏偏不让人睡得安生,隔了一阵又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放不下?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就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么?你可知我此番跑出来……”
我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紧,不过就是想好好睡上一睡,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不得满足,委实气人。当下便扶着假山爬起来,跨出一步呵斥道:“要幽会不好到别处去么?此地我已经占了。”
此话说完,面前两个人影愣了一愣,齐齐回过头来。
那女子哆嗦着嘴唇喊出个‘十七’,一张脸惊恐得煞白。我昏昏沉沉,全然分析不出她如此惊恐是为那般,只记得今日大约是初一,并不是十七。立在后头的男子一把将她掀开,原本低沉的嗓音顿时升了两个调:“素锦?”
素锦是我的名字,我记得。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头已经响到这个地步,随便找个地方睡一睡都能遇见熟人。我定了定神,将面前这个玄袍男子打量一番,又将他这个形象在脑中定了位,当即惊得倒退两步:“蕴、蕴……”
话还没说完整,我已一脚踩空,直直坠入身后的池塘之中。
当年我被文渊从清江里捞起来时便是个不会水的,否则也不会让江中的乱石撞了脑门,失了记性,可如今时隔多年,却仍是没有学会。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将智吃了,长了两堑,真是匪夷所思。
池水冰凉刺骨,咆哮着翻过头顶,我在水下抖了两抖,酒也醒了一大半。
周围景致模糊不清,完全辨不出哪是池塘哪是岸。我本能地一面在水中扑腾,一面张嘴呼救,还没喊出声来,池水已漫过咽喉,刺得嗓子眼生疼难受。
身子也沉得厉害,只能胡乱扑腾,但越扑腾沉得越快,不扑腾沉得更快。
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什么,却听不清,耳边只有一阵急似一阵的鼓鸣。鼻尖仿佛嗅到淡淡青草气,是蕴华惯有的味道,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有大片大片的水泽从指缝滑落。有那么一瞬,一个声音响在身边,又像在脑海深处,那个声音说:“别怕,我抓住你了,不会放开的,别怕,玥儿。”
但谁是玥儿呢?我不晓得。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前一刻会见到些常人所不能见的,譬如逝者的灵魂、记忆的碎片、最紧要的人、未完成的事……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多半死不成,因为除了脑中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什么也没看见。倘若一定要看见些什么,我希望是那些被丢失的过往。否则到了地府阴司,我仍是个记忆残缺的伤残人士,那我这一生,就太过悲惨。
我果然是没死成,才刚听那个声音说完,便被人一把拎出水面,稳稳地落在池塘另一边。我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又吐了两口水,这才缓过气来,除了觉得身上有些冷,其他并无异样。
毫无疑问,拎我起来的这个人是蕴华。他一面紧紧地将我搂着,一面定定将我望着,面上神情十分怪异。关切中暗藏焦急,惊恐中隐着怒意,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如此神态,很难将他与过去笑容可掬的蕴华联系起来,看得我腿肚子颤了两颤。
他急道:“怎的连路也不看?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又要死一回?”
我噎了一下,明明是被他吓得掉进去的,现在却成了我的不是,本夫人着实憋屈。但转念一想,蕴华在府上也住了些时日,勉强也算得上朋友,也许人家是看我差点没了小命,心中着急才导致口不择言也不一定。若这也要同他计较,就显得我心胸狭隘了些,于是干干笑了两声:“不是不是,我就是看你在这才敢掉进去的。”
他几乎目赤欲裂:“你就这么想赶我走?竟不惜拿性命开玩笑?”
我愣了一愣,觉得他这思维太具跳跃性,让人根本无从反应,我完全不能理清他这句话跟我上一句有什么因果关系,只能莫名其妙地将他望着。
他又道:“倘若果真不想见到我,大可以说出来,我这恩不报也罢,你着实不用以这么危险的方式来撵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是不是想让我悔恨一生?”
我呆了一呆,这下总算听了个明白。原本只是随便接了句话,他却想到这层,认为我是想撵他走才故意落水,让他救上一回便好两清。虽说我初初是这么想过,但也没敢实施,今日这段落水的戏码,纯粹是意外,他救我起来,也只是巧合,说出这句话,更是没经过大脑,如今事情能发展到这个地步,委实有些神奇。
蕴华这一番话虽说得严重了些,却也字字锵锵条条有理,简直叫人无法反驳。想了半天,我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到水里凉快凉快,起先一个人不敢,见到你了便安心的跳了。”
他一动不动地将我看着:“你大可以再扯得离谱些。”
我还未讲话,便先打了个喷嚏。他瞪我一眼,忙脱下外袍将我裹着:“先随我回去再说,免得又伤了风寒。”
我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方才与你幽会的姑娘怎的不见了?”
他四处看了一看,那姑娘确实跑得没影了,半晌,淡淡道:“大约是被你吓跑了罢。”
我又问:“你怎的会在这里?谢太守也给你递了帖子么?”
他轻笑一声:“那倒没有。不过,翻翻这太守府的院墙倒不是难事。”
我将他以上两句话与他之前躲假山后同那位姑娘幽会之事相结合,即刻得出个惊人的结论。许是惊得太厉害,一个没忍住便说了出来:“方才那位姑娘该不会是太守大人的某位小妾吧?你也忒胆肥了,竟然翻院墙进来摘红杏!”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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