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时天已擦黑。
经大夫诊治,蕴华身上那滩血原是来自右边肩胛骨的旧伤,因下午的打斗太过剧烈,原本正在愈合的伤口骤然崩裂,目前的形式反倒比之前更严重了些。我回想大夫替他包扎时的血腥场面,肩头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上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从缝隙里不断渗出,将纱布染红一层又一层……光看着都觉得疼,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文昊说:“这本该是一个习武之人应有的素养。”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颇怀疑地看他一眼:“你也是个习武之人,上回右边脸就被我头上的簪子划了一下,怎的就喊得跟杀猪似地呢?”
他拍案而起:“这能一样吗?能一样吗?我伤的是脸,是脸,万一破了相,全黎国的美人都会伤心,我不能对她们这么残忍。”
我无语抚额,他可真是杞人忧天啊。我说:“你脑袋里能想些该想的么?譬如如何将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如何与钱庄的伙计搞好关系,如何从芸芸众生中寻找一位娇妻,如何让你苦命的嫂嫂享享清福?”
他斜我一眼:“堂堂男儿岂能如此浅薄?我虽说不能做到忧天下之忧,但好歹也要做到为天下美人而忧。”
我甚惆怅,天下美人跟你有妹的关系啊!
我这厢还未惆怅完,他已调整好表情,与我进行下一个话题:“素锦,你这个人一向心软,又没什么戒心,别人说什么便巴巴地信了,也不懂得斟酌斟酌人家的动机,是个容易吃亏的性情,那蕴华身份不明,又举止怪异,为免被他拖累,以后还是离他远些得好。”
我半天不能反应,一向吊儿郎当的文昊突然变得这般严肃,令我严重水土不服,只能木讷地将他望着。
他又道:“好在你今日没发生什么意外,否则就算是赔上我这条性命,也要与他拼上一拼。”
我愣了会儿神,忙朝他摆手:“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么?”
他没答话,只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我想,文昊自幼丧母,少年丧父,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又被兄长抢了,抢了还没照顾好,不久也死了,连带兄长也郁郁而终,如今就剩下我一个嫂嫂,虽说只是他兄长寻的一个替身,但文昊毕竟与我相依为命七年,难免培养出一丝亲情,今日眼见我遇上危险,有些患得患失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拍着他肩膀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这条命是你哥哥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不消你说,也自会好生珍重着,怎么说我也与你相依为命了七年,早已经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唔,虽说你比我年长些,但这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早已将你当做我的亲人,定会为你好生保重着,绝不会地丢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他听完愣了一愣,又目光灼灼地看我一阵,紧接着默然转身。我望着他一抽一抽的肩膀想,这孩子该不会是被我感动得哭了吧?正欲上前安慰,他却突然仰天长笑。
我暗中揣摩着他这是个什么行径,他猛地转身,手舞足蹈地对我道:“方才是不是很感动?上当了吧?上当了吧?哈哈哈哈。”
我猛地反应过来,敢情他装得这般深沉,竟是在逗我玩么?即刻怒上心头,将文昊乱棍打了出去。
第二日清早,我正在房中吃粥,丫鬟司琴蹦跶着跳进来,说是有位叫天琳的的小姐来府上寻我。
我在脑子里回想一番是否认得这样一位小姐,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印象,便问她:“除了叫天琳外,她还有没有说别的?”
司琴沉思一阵:“哦,她还说昨日与夫人您约好的。”
我又回想一番昨日的行程,想起与蕴华在茶楼时曾遇上顾家小姐,这顾小姐临走前说‘改日再上门拜访’,那今日上门的这位天琳小姐多半就是她了吧。但我几时与她约好了?就算她昨日那句算是给我提了个醒,但这‘改日’也来得太迅猛了些吧?
司琴看我没什么反应,又问:“那夫人您……是见还是不见呐?”
我琢磨着这顾小姐上门,明着是找我,实际上应是来找蕴华的,料想黎国如今民风开放,姑娘家的作风大约都如此大胆。只是这顾小姐原本是先遇上文昊,还一度被我认为是极具潜力的未来弟媳,如今却瞧上蕴华,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接受,便摆了摆手:“就说我……”
话没说完,门口蹦进来个粉扑扑的影子,手中撑了把油纸伞,甚亲厚地唤我:“姐姐。”我正思忖着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那撑伞的影子已奔至我跟前:“姐姐还在用早膳么?”
我起身将她细细看了一看,发间插着支珠花,眉间点着枚朱砂,两颊抹着朵朱红,唇上施了层朱脂,模样倒是有些面熟,但看着看着又觉得不太熟,便讪讪地问她:“这位妹妹是?”
没等到本尊说话,司琴已先一步解答:“天琳小姐,你怎的自己进来了?”
我惊得倒退两步:“才一日不见,顾小姐怎的变成这样了?”
她羞涩地嗔我一眼:“小姐小姐的,多疏远,姐姐唤我天琳妹妹便是。”
我被她那饱含秋波的眼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抽了抽嘴角问她:“妹妹怎的撑了把伞进来,外头可是下雨了么?”
她捂着嘴笑了两声:“姐姐有所不知,这伞是用来遮太阳的。”
我心想这清晨的雾都还未散去,哪里来的太阳?即便是有太阳,我这屋子里既没缺个角,也没少片瓦,真不知她遮的是哪门子的太阳。但一想到书上说恋爱中的姑娘大多都有些行为怪异,便也没好意思点破,只得赞叹道:“你今日这扮相,倒是与众不同。”
她一副娇羞状,捂着脸低头扭捏了半天,嗓音糯糯的:“其实我是特意打扮成这样的,希望蕴华……”说到一半想是觉着对我说这些不大合适,咬了半天嘴唇,又道:“不知、不知姐姐的那位表兄,今日在不在府上?”
司琴颇疑惑地看她一眼,张了张嘴正欲讲话,被我一把拉住。因蕴华这个表兄的身份是我临时杜撰,事后并未知会司琴,如今说起来她自然是不晓得的,未免露了馅儿,我赶忙笑道:“哦,你说蕴华啊?在,在,就是昨日受了点伤,此刻大约在房中歇息吧。”
她即刻脸色大变:“啊?姐姐你怎的不早说?伤到哪了?严不严重?快带我去瞧瞧罢。”
我想蕴华这伤势若搁在我们身上,怕是要躺个十天半月才起得了身,应是算严重,此刻贸贸然让她去打搅,有些不太合适,便说:“……”
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已扔了伞开始撅泣:“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受了伤也没人心疼,床前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真叫人,叫人……”
她一番话说得凄凄凉又悲切,教人一想到蕴华在我府上住着,受了伤却不管不顾,就有些身为主人的惭愧,好歹人家也交过伙食费,我怎的将他这般虐待哟!虽说他确是一个人,我也确未为他受伤心疼,但屋前屋后不是有丫鬟照料么?这顾小姐说得也忒严重了些。
她看我半天没答话,又摇了摇我催促:“蕴华他究竟住哪个院子啊?”
为证明我并未虐待他,便拉了她走出房门:“北边,北边的院子,我带你去吧。”
蕴华正安闲自在地靠在床榻上看书,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其他看不出什么异样。我琢磨着什么样的人受了这样的伤才能表现得如此安之若素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死人’。这个结论既令人毛骨悚然又正好应了他昨日对自己的评价,这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蕴华许是听见脚步声,侧头看了眼门口,笑着道:“今日怎的有空来我这里?”
我不紧不慢地跨进去,笑着道:“哪的话,怎么说你也是我府上的客人,受了伤还不许我这个做主人的看看么?”
他不置可否:“那敢情好,我这正好缺个端茶递水的人。”
刚说完这句,身后的顾小姐扑腾一下跳进来,目光灼灼地将他望着,望完又低头挪了挪唇,却没说出什么来。
蕴华愣了一愣,颇疑惑地看我一眼。我猜他定是没瞧出这粉扑扑的影子是谁来,赶紧打了个圆场:“天琳妹妹听说你受了伤,是专程来探望你的。”
蕴华将书卷放在一边,挑眉看了她一眼,喃喃道:“你这个妹妹倒是十分特别。”说完又回过头来问我:“你几时多了个妹妹?我前几日怎的没瞧见?”
我噎了一下,敢情他压根儿就没记住天琳是谁么?这该叫一个羞答答的姑娘情何以堪喂!我偷摸着瞄了眼一旁静默寡言的顾小姐,她一双眸子水波流转,将头埋得更深了些,想是十分尴尬。我赶忙提醒蕴华:“天琳妹妹就是昨日在茶楼遇见的那位顾小姐啊。”
他愣了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素锦,你该不会是闲得无聊,从哪找了个丫鬟来消遣我吧?还将她扮得这样,亏你想得出来。”
我抽了抽嘴角呆在原地。这事儿闹得,原本是故意报出顾小姐的闺名来提醒蕴华,没想到他压根儿就没记住人家名字,我又正儿八经地搬出昨日茶楼的事来提醒他,他却当我是拉了个丫鬟来与他开玩笑,这究竟叫人如何是好喂!
正苦思着该如何向他解释,顾小姐已抢在我前头,说出了进门来的第一句话:“你们太欺负人了!”
没等我们反应,她已抬脚跨出门槛,捂着脸泪奔了。
门外的司琴赶忙追出去:“天琳小姐,您的伞忘在我们夫人房里了,诶,天琳小姐,您慢些,等等啊……”
我无语地望着蕴华:“你真是太伤一个姑娘的心了。”
他抬眼看了看门外,表情并无多少变化,只抬了眉毛问我:“昨日你不是说与这位顾小姐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相熟,怎的今日一早就姐妹相称了?”
我默了一默,觉着此事不仅曲折离奇,说出来又驳了顾小姐面子,如此行事不大厚道,便决定随便编个缘由。在心中掂量一番,我说:“哦,今日一早她来府上寻我品茶,我见她这身打扮十分新颖,便同她探讨了一阵穿着品味方面的心得,探讨完双双觉得相见恨晚,就干脆姐妹相称了,显得亲厚些。”
他施施然从榻上走下来,轻飘飘道:“你们二人的品味倒是分外特别。”说完自顾自地踱到桌边去倒茶喝。
我腮帮子酸了一酸,心想这顾小姐的品味如此独特,简直是惊为天人,我断然是及不上她半分,若不是想替她保全面子,也不至于如此牺牲,既已当了这个冤大头,也只得默默地受了。于是干干笑了两声:“哪里哪里,蕴华君过誉了。”未免他继续同我探讨下去,我赶紧转移话题:“俞管家没为你安排丫鬟么?受这么重的伤怎的不好生躺着,还自己下来倒茶?”
蕴华笑了两笑:“这茶是倒给你喝的,站了这么久,不累么?”他朝我招招手:“过来坐儿罢。”
我愣了一愣,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发觉站了这么许久,确实有些腿酸,便随了他的意,极配合地坐了过去。
他踱到窗边去望院中的一树白梅,凉风灌进来,抚得桌案上的宣纸翻了两翻,发出细碎的哗哗声。他语调淡淡的:“早些年在战场,曾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无数,许是我这身子早已习以为常,这点伤倒是无甚要紧了。”
我哑然。
一直以为他是江湖中哪家门派的掌门或是少主,不想这答案竟是大相庭径,看来我果真是话本子看多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即刻讶然道:“蕴华君原是军中将士么?不知跟的是哪位将军?”
他没有立刻回答,半晌,身下玄色的袍子动了动,蕴华缓缓道:“如今黎国太平多年,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我暗暗称奇。只要是上过战场的,哪个不是神乎其神地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蕴华却静默寡言不愿再提,想必这其中是包含了许多苦楚罢。又回想起他昨日说的那位死去的姑娘,便猜测这位姑娘该是在等他还乡娶亲的途中悄然病逝。真真是红颜薄命。
未免他伤感,我赶紧赔笑道:“那就不提,呵呵,不提。”
将将说完这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进来,带起一股凉风。我惊了一惊,条件反射地起身后退一步,不期然带倒身下的板凳。那黑影回过头来,瞧见一脸惊悚地我,也愣了一愣。
相比我们二人,蕴华却十分淡定,不紧不慢地转身,过来替我将歪在一旁的板凳扶起来,笑着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我呵呵笑了两声,讪讪地坐回去,觉着有些尴尬,又低头去饮杯中的茶水。
他踱回桌案后坐下,朝黑影道:“什么事?”
黑影反应过来,赶忙哗啦一声跪下,呈上封封了火漆的信件,恭敬道:“公子,帝都来的急件。”
蕴华不动声色地接过,拆开看了一阵,看完取出火折子将信件烧了个干净,又抬手去触桌案上的狼毫。我猜他大约是想回信,便觉着留在这里不太方便,于是颇自觉地起身打算回避。将将走到门口,他从桌案中抬起头来,极自然道:“素锦,过来替我磨墨罢。”
我晕了一晕,他这也唤得忒顺口了些,若要磨墨大可召门外的丫鬟进来,况且他这护卫也不是个缺胳膊少腿的,何必偏偏要唤我去,莫非是觉着我比他们磨得好些么?尽管不大情愿,但人家既已指名道姓地唤了我,也不大好意思推辞,只得硬生生地受了。便抬脚走到桌案前,取了墨锭,又往砚台里添了勺水,一圈一圈地磨开来。
房中一时静溢无声,便显得这磨墨的声音格外清晰。我突觉背后如刺针芒,斜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护卫,他果真眼神怪异地将我望着。蕴华大约是察觉了这个情况,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那护卫赶忙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我却因他这一声清咳愈发觉着尴尬了些。
窗外凉风嗖嗖,带进来几片莹白的梅花,落在桌案上滚了两滚。砚台中墨色渐浓,蕴华抬笔蘸了墨,在一张熟宣上落笔。我不经意地扫了眼,‘按兵不动’四个字倏然成型,真是力透纸背的好笔法啊好笔法!
这一眼还未扫过瘾,他已将信件细细叠好交给护卫,沉声嘱咐道:“早去早回。”
那护卫取了信件,恭敬地应了一声,一闪身便出了门。
我诧异道:“这就好了?”方才听他唤我磨墨,还以为要写什么长篇大论,不想这信件就短短四个字,顿时便觉着我这书童当得十分不值,且伴有被愚弄之感。
他似笑非笑:“若觉得有意思,那就再磨一阵罢,我正好替你作幅人像。”
我愣了一愣,不大明白他这是个什么逻辑。
他又道:“唔,这个磨墨姿势就不错,你摆好些。”
还来不及反抗,他已抬笔勾勒轮廓,我举着墨锭立在原地,甚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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