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先夫人”三个字,我便对他之前的举动有些理解了。我这名字跟身份都与先夫人有莫大的关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年文渊为我取这名字是怀念先前的素锦,娶我也不过是因着我与素锦的性情有几分相像,大家怕我置气便也不敢在我面前提原先的素锦。
不过听俞管家提起来,我却觉着没什么可置气的。文渊为我取这名字不过是因着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便照着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这么取了。于我来说叫什么名字都无甚区别,反正都不是我原本的名字。我嫁给文渊也不过是为了报恩,对他除了恩情外并无其他深厚的感情,便也不存在对先夫人嫉妒一说,也就没什么置气的理由了。
但我又不能表现得毫不在意,显得我太薄情,毕竟文渊是同我拜了天地的夫君。只得挥了挥衣袖,示意他说下去。
俞管家说得极为简陋,又断断续续,我费了好一阵才将事情理出来。这是桩我从未听说过的事,也算得是钱府的一桩秘事了罢。
说是这素锦当年与文渊订婚时,文昊曾闹过一阵。
那时的文昊并不像现在这般顽劣风流,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儿子,与文渊一样让钱老爷省心,却因着这桩婚事要带素锦私奔。他这个打算不知怎么的被文渊发现,两人便争吵起来,最后竟到了兄弟反目的地步,若不是钱老爷及时赶到,两人恐怕要闹出人命。
二人最后自然是没私奔成,钱老爷也被气得害了病,没几日便死了。素锦原本就是个孝顺之人,眼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便也没了再跟文昊走的心思,整日守在灵堂前抹眼泪。文昊大约是因钱老爷的死心怀愧疚,丧事一办妥便离了家,这一走就是三年多,连文渊与素锦成婚时也没有回来。倒不是钱家上下没有告诉他。成婚之前文渊曾亲自修书让文昊回来的,文昊当时回信说在外拜了位师父习武,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果真没有回来。
直到素锦的死。
素锦死在与文渊成婚的三月后。那日正值盛夏,炎炎酷暑,素锦说想去清江边吹吹江风,看看岸边的杨柳消暑解乏。由于钱府离清江并无多远,她也就没让下人陪着,哪知她这一去至天黑都没回来,待文渊将她带回来时,已经是一具尸首了。文渊说素锦是死于失足落水。
就在素锦意外落水的第二天,离家三年多的文昊赶了回来,回来的当晚便与文渊在房中闹了一夜。当晚下人们害怕发生什么大事,就都守在门外不敢走,却是文渊走出来将大家赶走了。是以,谁也不知道两人当晚说了些什么,等第二日大家从床上爬起来时,文昊又已经走了。
这一走,便是两年后文渊与我成婚之时才回来。这人是回来了,性情却似变了个人一般,谁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缘由。也因着我那时身份尴尬,不仅是个替身,还转眼间从新娘变作了新寡,下人们便没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事儿,这一瞒下来,便瞒到了今日。
听俞管家讲完这桩旧事,我心中疑问颇多。譬如这素锦后来究竟有没有爱上文渊,素锦的死又究竟是不是一场意外,文昊当晚与文渊在房中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回来之后性情又变作这般等等。但谁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没人敢去询问这些答案。
倒是有一件事大致可以肯定,那便是文昊不肯娶亲多半是与素锦有关。
虽说知道了文昊这个不愿娶亲的缘由,但钱家仍是需要有人传承血脉、继承家业,俞管家跟我说那些个旧事也不过是想劝说我不要跟文昊置气,该担下去的责任还是要担的。既然传承血脉这一条走不通,我便想着先让文昊继承家业,等他将来意识到身上的责任时自然而然便会想通传承血脉这一条。先立业再成家,这也是可以的。
第二日一早,我将钱家所有的账本都搬到了文昊房里。
文昊瞄了眼桌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巴巴地跑来问我:“是书房失火了,还是你房里走水了?怎么账本都摆到我这边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你昨晚不是说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么?我回去之后想了一夜,决定不辜负你这片苦心。”说完又将桌案上的账本望着:“你应该很乐意为我分担吧?”
他嘴角抽了两抽:“呃……那是当然,当然。只是,你也知道,我多年未摸过算盘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做不来这些,到时候将帐做岔了不太好,是吧?所以……”
我一面退至门外一面接过话茬:“所以我将账本都给你抱来了,你就先熟悉熟悉罢。”
他嘴角又抽了两抽,在房中踱了两步,猛地一拍额头:“哦!我想起来了,今日还约了顾小姐游船。”
我早就料到他会使这招,果断拉上房门,顺手将早已备好的铜锁穿过门环,咔嚓一声锁住,又退出两步拍了拍手上的锈迹,慢悠悠道:“既然你不愿娶人家,就别去浪费人家的大好青春了罢。”
文昊大约是急了,将房门拍得砰砰响:“喂,素锦,你怎么锁门了呢?快放我出来啊素锦,素锦……”
我充耳不闻,利落绕到窗前替他将窗户关上,又朝等在一旁的下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动手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文昊听见动静,立即停止拍门,跑到窗前一把将窗户拉开:“怎么连窗户也钉上了啊,喂,素锦,你忍心这样对我吗?素锦,你太没良心了素锦,不要啊……”
我摊开手来瞧了瞧:“咦,这指甲上的蔻丹怎么掉了,我先回房染一染。”走出两步又退回来朝文昊笑笑:“哦,文昊啊,你先熟悉熟悉账本罢,我晚上再来看你啊。”
绕过两条回廊,文昊的声音还在脑后:“素锦,你不讲义气!太没有人性了!素锦,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这些年来我陪你同甘共苦,你竟这样对待我,素锦……”
俞管家快步追上我,为难道:“夫,夫人,这样做妥当吗?”
我回头朝文昊的院子看了一阵:“没什么不妥当的。”
文昊继续扯着嗓子嚎:“俞管家,快帮我把门打开,从小你看着我长大的,忍心看我被这个冷血的女人摧残吗?俞伯,救命啊……”
俞管家低头拨弄了一阵手指,又不自然抬头地朝我笑了两笑,我也朝他笑了两笑:“告诉钱府上下,谁敢放他出来就扣三个月工钱。”说完抬手搭在眉骨处,望了望这冬日的暖阳,又望了望这一树树白梅,感叹一声:“今年的梅花开得甚好。”
今日没了文昊在耳边絮叨,也没了当家作主的压力,生活顿时轻松不少,日子也过得逍遥,吃过午饭实在闲的无聊便打算睡个午觉。
我坐到镜前将头上的几支朱钗除了,又踱到屏风后去脱衬了羊皮里子的外袍,将将把衣裳扯开却听见门被推开来。我琢磨着是司琴进来拿什么物什,以为房里没人,便也就没敲门。但今日我打算睡个午觉,觉得有必要交代一声,于是一面除下外袍一面朝外面道:“我今日想小憩一阵,你出去的时候将门关好。”
司琴却半天没有应声。
我心中颇有些疑虑,便探头出去看她。这一看倒吃惊不小,这进门的不仅不是司琴还是个执剑的蒙面人,更惊的是他手中的剑正不偏不倚地架在我脖子上。剑锋雪亮,触感冰凉,我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并问了句正常人都会问,而对蒙面人来说却是问了也白问的话。
我问他:“你是谁?”
我果然是白问了一回,他也果然是没有回答,只倾身缓缓地朝我靠过来。我愣是吓得没敢挪脚,只能如一根木桩子般眼睁睁看着他将头落在我肩上。一阵青草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鼻而来,我第一反应便是这青草气是他的,血腥味是我脖子上的。随着他头落下的重力影响,我僵了半天的腿终于软了一软,正思索着是不是遇上个入室劫色的,他手中的剑却应声而落。
我原本是可以站得稳稳当当的,却被这长剑落地的声音吓得不轻,一个没站稳竟是朝身后的床榻倒了下去,肩上的人自然也与我一同往下倒,反倒像是我主动让他将我压在了身下。这个情况真是狗血得令人冒汗。好在我反应迅速,后脑勺将将着床便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从床榻上逃了下来,正欲嚎一嗓子引两个人进来,却觉得有些不对,那蒙面人不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肩胛骨上还插着支折断的箭头,竟是晕过去了。我颤颤巍巍地抹了把脖子,将手摊开来看了看,却无半点血迹,这才晓得这血腥味与青草气都是他身上的,因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我先前竟是没看出来。
大约是晓得安全了,我胆子也大了些,疾走几步上前一把扯开他脸上的面巾,又凑过去细细瞧了一瞧。这一瞧又惊得不小,这这这,这不是昨日在公主庙前非礼我的登徒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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