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日头正好,是个冬日出游的好天气。我让下人搬了把竹塌放在船头,打算在这难得的晴日里享受享受日光浴,顺便看看沿途的风景。
日色呈金,笼罩四野,江水悠悠,万籁俱静。看着江水在船沿一圈一圈漾开来,内心平静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感慨。
七年了。真是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寻常女人家在我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而我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有孩子了,作为一个女人,这让我如何能不感慨。不过我感慨的倒不是有没有孩子的问题,而是感慨自己不是个寻常女人。这个不寻常表现在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女人还是姑娘。如果按照女性某项生理指标来定位,我就还是个姑娘,按照成婚与否来定位我就是个女人。
这事儿还真是尴尬得令人汗颜。
文昊安慰我说:“通常介于姑娘和女人之间的时刻是女性最具魅力的时刻,普通女性拥有这种时刻最多不过洞房花烛那一夜,而你却能将这个时刻无限延长,可见你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全黎国最具魅力的女性。”
文昊是我夫君一母同胞的弟弟,今年二十有六,却仍尚未娶妻。他的说法是:“像我这般风流倜傥此生只为寻求美人而奋斗的男人怎能被婚姻绊住脚步。”他这个说法时常令我无限忧虑。夫君病逝之后,钱家便只剩下这点血脉,若他果真立志此生绝不娶妻生子,我在百年之后该如何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啊。如今,为文昊求得一门好亲事已成为与保住钱家家业相比肩的头等大事。
明日的庙会便是个绝好的时机,自古以来,名人雅士的风流韵事不是发生在元宵就是庙会,此次庙会的到来又令我在无数次失败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我终于决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档带着文昊前去赴会,文昊也终于在我一句“美人都爱逛庙会”之下上了贼船。今日我们便要顺着清江而上,前去帝都外的公主庙赶庙会。
这公主庙是为黎国举国皆知的福昌公主而立,每年公主的生辰以及忌日都要举办庙会,明日便是公主的生辰。据说这出钱立庙之人是位受过福昌公主救济的一位乞丐。当年福昌公主开仓济贫,每人附赠二两白银,这位乞丐领了银子之后辗转发了财,想要报答福昌公主时却为时已晚,公主早已不在人世,悲痛之下只好在帝都外为她立了座庙。不想这庙一立下来便人气鼎盛,香火不绝,不少当年受过恩惠的百姓前去祭拜,以怀念这位德才兼备的公主。
如今这公主庙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听隔壁街的许夫人说,她嫁到许家多年无子,去年在公主庙拜祭回来的第二天便有了身孕,如今已为许家生下个大胖小子。街头卖豆腐的陈四说,他独身四十年未能娶妻,去公主庙拜祭回来,当晚便做了个梦,梦见城外小树林里有位美貌女子被蛇咬伤了腿,对着他直喊救命,陈四第二天便去往树林中,果真见到这位女子,如今已和这位女子成了婚,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更有甚者,传言说黎国边城有位瘸子,年少时被马车压断了腿,已经瘸了二十年,去公主庙拜祭半月后竟能够下地走路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其中不免夸大其词机缘巧合。我带文昊前去赴会也并未指望能够立竿见影,只求他能够在庙会上看中哪家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如胶似漆,最终让文昊放弃此生只为追寻美人而奋斗这个念头。如此,我在钱家也算是圆满了。
冬阳懒懒地洒下,将我的影子一半铺在船头,一半没入水里,任游船如何翩然前进,它始终不偏不倚。碧水微澜间,一艘渔船闯入我的视线,船上的渔夫正弓着身子,费力地拉起江中一面陈旧的网子,几只银闪闪的鱼挣扎着跳上来,却终是没能逃离。我目送渔船消失走远,蓦然间想起七年前便是被夫君从清江里捞起来这事儿。
夫君名唤钱文渊,是青州城中开钱庄的商户。听下人们说,那日清风拂柳,正值春分,夫君带着俞管家从帝都办货回来,正好瞧见躺在岸边奄奄一息的我,夫君救了我之后,将我带回府上,又亲自在床边照顾了三天三夜,这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醒来后第一眼就望见这个面容清瘦的男人,他当时拿了本书靠在床边的竹塌上,房中是明明灭灭烛光。我想说点什么,却脑子一片空白,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个“水”字。他见我醒来也并未说什么“你终于醒了”之类的话,只施施然下榻,踱到三足几前为我倒了杯茶。
我当时猜测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情郎或是已然成婚的夫婿,我许是遭受了什么意外才想不起与他的过往。这个猜测一直持续到他问我姓氏名讳,家住何方。
我在吃惊之余努力回想他这些问题的答案,却什么也没想出来。那时候他常年疾病缠身,府上正好跟了个大夫,那大夫说我可能是被江中的乱石撞坏了脑袋,失了记性。既然是失了记性,自然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夫君说:“初见你的那日,你穿了件素白锦袍,以后就叫你素锦罢。”
从此,我便被唤做素锦。
经过半月的将养,我的身子逐渐好转,已经时不时能在院子里玩点扑蝴蝶、荡秋千之类的轻体力游戏。每当我进行这些娱乐活动时,夫君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书,或是过来帮我推两把秋千,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但这种平静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他的身子越来越差,不过两月的时间,就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那晚俞管家老泪纵横地跑到我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他们家主子怕是不好了,我的性情跟先夫人有几分相像,若是能嫁给他们家主子,说不定他们主子一高兴,这病就好了。我当时听完极为震惊,主要是没想到他们家主子之前娶过亲,更没想到之前娶的这位夫人还跟我有几分相像。
俞管家说,这位先夫人也叫作素锦,是当年被他们老爷买进府上的丫鬟。素锦从小跟文渊和文昊二人一同长大,年纪也相当,钱老爷便许了素锦同两个儿子一起读书上课。素锦天生聪慧,一学就通,不论是读书还是算术都比文渊和文昊要好,钱老爷看了满心欢喜,在文渊十六岁那年,便为两人订了婚,原本是打算来年成婚,钱老爷却在订婚后不久撒手人寰,由于长子要守孝三年,婚期只好延后,一直到十九岁时两人才成了婚。谁知刚成婚不久,素锦又死于一场意外,文渊悲痛之下也害了病,这一病就病到今日。
我就着俞管家的话思忖了半天,最后想起句俗话。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家主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算拿我这条命去抵了也是应当的,何况只是做个替身去冲喜呢。想到这层,便答应了下来。
俞管家办事颇有效率,三天之内便把成亲的事宜准备停当,也将在外云游的文昊找了回来。成亲的那日,夫君果然有所好转,前几日还不能下床的他已经可以走得很好了,整个拜堂的过程都没让人搀扶,钱家上下都很高兴。然而这个状况只持续到入洞房前。夫君死在送我去洞房的路上,死前只留下两个字:素锦。直至今日我也分不清他那声素锦究竟是在唤我,还是在唤真正的素锦。
夫君的死令钱家上下都很悲痛,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房梁上的红绸也换作了白绫,连带我的称谓也从新娘变作了新寡。面对这样的境遇,我只能感叹:命运这孩子还真是顽皮。
夫君的丧事办妥后,便是钱家的家业问题。
其实钱家的家业本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文昊不肯成为钱家的家主,不肯继承钱家的家业,甚至千方百计推脱逃避。无奈之下,俞管家再次跑来求我,要我暂代家主之职,待文昊心性稳定之后再将家主之位交还于他。我思索良久,还是想起了那句俗话,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
之后的日子,我没再扑过蝴蝶,也没再荡过秋千,每日不是在钱庄算账就是在家里算账,长久算下来,我的算术竟也突飞猛进,到达了夫君生前的水准。一年后我每日除了算账外还能空出大部分时间来品茶聊天,小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是对扑蝴蝶、荡秋千这类娱乐再也没有兴趣。
这晃眼间,便已是七年了。
将近黄昏,船在帝都境内靠岸。我嘱了下人在船上等候,拉着文昊先行下船,打算找家离公主庙近些的客栈打个尖,再住上一晚。
文昊施施然走出来,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放在身前摇了摇:“不知这帝都的姑娘跟青州城的比起来如何?”
我望了眼他手中的折扇,打了个哆嗦道:“此时岸边又无半个姑娘,你着实不用装得这般风流倜傥,大冬天的,也不怕扇出毛病来。”
文昊抖了抖袍子:“你有见过装得这么像的么?风流倜傥是本少爷与生俱来的特点。”
我强行按耐住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指着地上一张巴掌大的宣纸道:“你有东西掉了。”
文昊一惊,迅速拾起地上的图纸放在脸上猛蹭:“啊~吓死我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宫廷群欢图,堪称当世经典啊,还好没丢,还好还好……”
我无语地望着他:“好你妈个头啊好,赶个庙会你带春宫图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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