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与“遇”就是“运”的不同说法,它们表现的正是决定人事之力量的动态面。第一,所有的人与物都各有其静态性的“命”,当两个“命”在时空中相“遇”时,即会因相吸相斥而表现出动态的一面,随之影响人的吉凶祸福;第二,静态性的“命”并不是恒常保持原状,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行消长、屈伸(或与他“命”相遇而消长屈伸),所谓“时来运转”在不同的“时”会表现出不同的样貌。
——摘自《中国人的心灵图谱——命运》王溢嘉
2003年的圣诞节,张登高独自一人在吉隆坡近郊的云顶赌场度过。
过去的一年多,张登高的命运大起大落,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变故——从天堂一直坠落到地狱。从上亿身价到负债一个多亿,几乎濒于破产;从阖家团聚到妻离子散;从刚开始做房地产时的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到眼下的苟且偷安、灰飞烟灭……“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这一切的诱因,居然是干了“贵妃别墅”这个项目。
张登高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一场梦。送上门来的项目,一定不是什么好项目。也许是他赌石的那一个亿来得太快太容易,所以去得更快。买100亩地用了一半资金,差不多5000万。基础设施、设计、报建和做小区景观,自有资金差不多就花完了。接下来开工就要靠施工队垫资和银行贷款。所谓钱如潮水,“滔滔而来,滚滚而去”。当初听了同学唐海的怂恿,去临潼骊山脚下开发贵妃别墅,现在看来是太超前了。严格来说,那里的基础设施和周边配套实在太差,根本不适合居住。现在看来完全属于头脑发热。也许押上几年,未来有很大的升值空间。按照市价估值贵妃别墅也值5个亿。问题是有价无市啊,这价值就无法兑现。就好比你生产的产品卖不出去,只好装在仓库积压。一年过去,价值就少了一半。也许土地、房产不一样,积压几年反而升值。可现在土地证抵押在银行手里,银行说了算。银行可没足够的耐心等待升值。张登高完全处在被动地位。张登高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他更换了好几任售楼经理,最后干脆让香港的中原地产做总代,还是没什么进展,最后他亲自出马拉来几个大款朋友来看房。一个朋友临走时说,你这个项目要是墓地的话,我眼也不眨地下单付全款买一座。张登高急眼了,他好奇地问,为什么?那个朋友说,因为骊山山那边就是秦始皇陵呀。你想想看,地下还有兵马俑守卫,这阴曹地府,风水多好啊!张登高气得直咬牙。但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吗!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当时不搞贵妃别墅,搞成贵妃墓地或陵园真没准儿早他妈被抢光了。
问题是眼下的难关如何渡过?银行说了,贷款早已到期,展贷必须先还了旧账,否则只能拍卖别墅还账;施工队欠下的3000万工程款更是麻烦。他们当初是从银行贷的款来垫资的,为的是拿到这个工程,满足投资人的要求,垫资施工到正副零。现在50栋别墅全部竣工,就等验收,可是垫资的3000万,投资人一拖再拖,看来是资金链断了。你想想看,这么大一个高档楼盘,而且是高端别墅,一栋也没卖出去,谁能支撑得住?张登高也想过找地下钱庄拆借,可利息高得出奇,年息25%。妈的,这简直驴打滚,就是抢钱。
屋漏偏逢连阴雨。家庭的变故居然出自张登高拙劣的梦话。翠喜出事后,张登高心里一直无比愧疚,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张登高害死了她。两条人命,如花一样的年龄,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当初如不是张登高把她引向这条不归路,翠喜正常找一份工作,过着所有人过的那种平淡日子,何来性命之忧?以至于横尸异域。连灵魂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每每想到这些,张登高就会心绞痛,伤心的泪水水直往外涌。
张登高三番五次梦中呼唤翠喜的名字,醒来后还泪流满面,不能自拔。婆姨香玉格外警觉起来。她先是不动声色地从网上搜寻缅甸密支那的那个凶杀案的所有信息,结合老公被她零敲碎打透露的有关翠喜的信息,再将信息归类分析。最终她得出的结论与事实基本吻合:翠喜原来本是张登高的情人;后来拿到张登高馈送的钱物就去追求个人幸福去了。她看上张登高的司机小木,然后二人结伴去缅甸赌石,走上情侣“创业”之路。从两人裸死床上的图片说明,他俩的情侣关系已经明确并公开。
张登高的坦率出乎金香玉意料。她是多么的祈盼老公在她的追问下死不认账啊!张登高看着默默流泪的婆姨,伤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和儿子小望远,我背叛了你们。我不想祈求你们的原谅。事实上,即便没有这档事,我也打算认真地跟你谈谈。眼下我几乎已经破产。如果银行强行拍卖别墅,我也难以还清全部一亿三千万的欠债。所以为了你和儿子的生活不被打扰,我俩离婚是最明智的选择。你名下的房子、车子无碍,存款足够儿子长到18岁,并享受良好的教育。我俩离婚,这一块就是安全的。否则,肯定会受到波及。永泰房地产公司的股东是我俩,需要倒签一个合同,将你的30%的股份转让出来,最好转在你指定的人或你可以控制的人名下。时间只需提前到银行贷款前一周。这样公司万一破产清算,债权人就追诉不了你;而一旦公司东山再起,你也不至于吃亏……金香玉打断张登高的废话,她边哭诉边质问道:“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狐狸精临死时和你的司机抱在一起又是怎么回事?你能说清楚吗?结婚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不许沾上别的女人,否则我会杀了你,剁了你的牛牛!你是怎么保证的?那个狐狸精明明就是看上你的钱,背地里却跟你的司机好上了,我看是活该短命,死有余辜。”张登高恼怒至极,伸手给了婆姨一巴掌:“恶毒的婆娘,不许你诋毁翠喜。对死人也不放过,真是蛇蝎心肠。我跟你缘分已尽,咱到此为止吧。”说完,张登高扭头就出门了。
相对于澳门的赌场,张登高更喜欢云顶。这里风景旖旎,云蒸霞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白天可以游湖划船览胜,可以漫步这海拔1800米的山林,呼吸着氧负离子,宽阔的草场可以骑马,还可以随时挥杆打高尔夫……所有消费一律签单,当然,你需持VIP卡才行。
据说这里的老板是福建人林梧桐。林氏在家为长子,十几岁丧父。为谋生他投奔南洋的叔叔。他本是一个木匠,类似于古代的鲁班或现代的齐白石。20来岁只身来大马发展,干过苦力,当过小贩,卖过废铁,后来搞承包工程类似的活儿,也称建筑商。1965年他选择在距吉隆坡东北50公里的珍丁高原的山林里兴建度假酒店,1970年获得首相特许在酒店开赌场。如今在云顶高原(由珍丁高原更名)发展到六座大型的赌场酒店。实际上已是一座赌城,总共有6118间房。1994年福布斯统计的林氏资产为50亿美元,而当时的澳门赌王何鸿燊为19亿美元。据说他命运几经转折都靠原在码头上干苦力结识的算命先生的指导。他笃信这位算命师,连名字也由五铜改成梧桐。算命先生还让他一生与“修”结缘。所以据说云顶赌场一直在不断装修,不停折腾。电梯厅今年在这儿,没准儿明年就换在那儿了。
都说中国人爱赌,此话当真。而中国人中又数福建人可奉为赌博的鼻祖。全世界的赌场都叫“CASINO”,这个词来源于福建人的闽南话“开始了”。据说当年福建人漂洋过海在美国西部修铁路干苦力。为排解无聊和乡愁,吃完晚饭撂下饭碗就喊叫“开始了”,聚在一起小赌一把。就这样“开始了”从此就成为全世界赌场的代名词。还有一个佐证,据说当年郑和率船队下西洋,船员大都是长乐、福清、泉州一带的福建人。为了打发苦闷而又单调的日子,郑和发明了麻将,让福建船员在船上消遣。船员们“乐不思闽”了。如今麻将也是风靡世界。你如果还有疑问,我再告诉你一个至今还在厦门流行的中秋“博饼”游戏。一个大瓷碗,六个骰子。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所有商家、公司和政府机构都参与,可谓全民皆赌。中秋节前那几天,商场、超市的日用品几乎被抢购光光,因为要准备“博饼”的奖品。甚至还有房子和小轿车。根据“博饼”参与者所摇骰子的阵型设奖,一般为状元、对堂、三红、四进、二举和一秀。它的起源,据说是郑成功为排解军队里福建人思乡之苦而设。无论是大陆的福建人还是台湾的闽南人,都爱唱《爱拼才会赢》这首歌。正如结尾歌词所唱到的“三分天注定,七分爱打拼,爱拼才会赢。”
张登高喜欢云顶还有一层原因。在这里你处处感觉自己是一个绅士。而这种感觉在澳门没有。赌场的大门口有这样一个告示牌——
雪兰峨州和彭亨州的苏丹告诫穆斯林:教徒不得入内。
马来西亚全国禁赌,唯有云顶例外。但云顶赌场只许接待外国游客,禁止本国居民参赌。云顶还有一点与众不同,赌场明确告诉赌客——赌场才是最大的赢家,如果你不懂规则,可以先学习;如果你不遵守规则,赌场则毫不客气地将你赶出去。男士必须穿衬衣、系领带方可进入赌场。赌场绝大部分是禁烟区。
张登高初战小试了一把手气,居然一把没赢。坐在21点的牌桌前,他押大,出小;他改小,又出大。他一气之下连押七把大,却连出七把小。他改押小,却出了和。20万的筹码眨眼就输光了。他郁闷地离场,回酒店睡觉去。回到房间,他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可窗户只能打开几公分,只能伸出一只拳头。奶奶的,这大概是防止赌客输光了跳楼自杀的缘故。听说这里每年都有不少赌徒自尽,满山尽是赌魂冤鬼。躺在床上,张登高无聊透了。胡乱翻看电视频道,没劲。妈的,真是走背运了吗,干啥啥不顺,干啥啥不成。还是找点刺激吧,他叫来专为VIP客人服务的跟班经理。经理给他安排一个洋妞,金发碧眼的那种。洋妞是瑞典人,倒是敬业。一到房间便脱光了衣服,也帮客人宽衣解带,接着是一套标准程序,从头舔到脚。张登高只是盯着洋妞的金毛仔细品味,用手抚摸。闻着洋妞身上的狐臊味,血脉贲张。洋妞选择在上的体位,张登高只觉得泰山压顶,一阵极度的亢奋来临。晕眩过后,洋妞似乎还没尽兴,极不情愿地让张登高签单。奶奶的,想找点刺激吧,花钱却被请来的洋妞给干了。
张登高又连玩了两场,都是输得光光。大指望这次来云顶博上一把,来赢点钱延缓银行的追债,这下好了,连预备的本金也搭进去了。万念俱灭,两手空空。家庭没了,心爱的女人惨死异国他乡。事业被套牢在贵妃别墅项目上,欠了一屁股债。小赌一把,却输得精光。嗨,这就是人生,都是他妈的泡影。
张登高这回交代跟班来一个小姐,要中国大陆的。吸取上次花钱反而被瑞典洋妞操了一顿的教训。女孩来了,大约二十四五岁,看着挺顺眼,肉嘟嘟的,是喜欢的类型。女孩轻轻地点上熏香,帮张登高脱去衣服,她自己也麻利地脱光了。张登高瞟了一眼她的工作牌——艾丽娅,一个洋名字。看着她刻意展示挺挺的、颤抖的,张登高突然没了兴致。他说,算了吧,今天不做了,改日我再点你的钟。我给你签单,你可以走了。艾丽娅笑道,先生,我看你是太累了,我帮你按摩吧,张登高听到她的话音一愣,吃惊不小。“小姐,你难道是驼城米脂人?”艾丽娅莞尔一笑:“先生真是好眼力。你咋就能猜到我是米脂人?听你口音好像也是那边的人,有绥德口音。”两人相视而笑,他乡遇故知!光着身子。
艾丽娅真名叫闫二妮,今年25岁。说起来他家住在无定河边的湖底村,距张登高的老家黒木川也就30里地。两人唏嘘不已。从小都是喝的无定河的水,还光着身子在河里嬉闹过。当下同样光着身子在异国他乡相遇。命运真是无常啊。二妮母亲弱智,父亲与野女人跑了,家里留下一个弟弟。二妮初中就辍学了,上北京的“天上人间”做小姐维持家里的生计,供弟弟上大学。由于她真诚待人,服务体贴入微,而且能唱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信天游,深得中外嫖客的好评。后被云顶的小姐探子发现,招募到云顶赌场做了荷官。因荷官收入欠佳,不足以维持家用,二妮被迫又做起老本行——专为来自中国和东南亚的VIP客人提供服务。她说,等弟弟毕业了,就启程回家,在县城开一家美容院。
两人都兴奋起来。二妮像是遇到亲人,话也多了起来,不再拘谨,也不再讲究礼仪仪轨。张登高也有同感,他起身穿上衣服,并将二妮的衣服也递过去让她穿上,说这老乡见老乡光着身子太不自在了。张登高泡了两杯绿茶,与二妮坐在窗台前拉话儿。
张登高在异国他乡极度苦闷的时候,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从辞职赌石开始讲起,中间包括与翠喜的因缘际会、赢钱、投资被套、老婆离婚和这回赌场输得光光……二妮认真听着,生怕中间插话打断了张登高的思路。宣泄完自己的故事,张登高感觉轻松许多。二妮平静地说,我见过太多输得光光的赌客,你可比他们好多了。不管怎么样,你有土地、房子,这是谁也拿不走的呀?你们文化人叫不动产。你眼下只是遇到点麻烦,房子卖不掉而已。可它是有价值的东西,说不定越放越值钱呀。在国外这几年,我才明白,这世界每天都在变。什么都是不确定的。说不定过几天你盖的别墅就一抢而空了,听一个马来西亚军火商说过,人这一辈子,只有死亡和纳税才是确定的……张登高很是诧异:二妮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却阅人无数,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国籍的人她都见过。自然在他们身上就学到很多东西,明白许多道理。而这些,恰恰是大学校园里学不来的。
二妮接着说,你靠赌博赚了大钱,只是一个偶然,这是万里挑一的幸运。但是,人是绝对不能依靠赌博这种偶然来扭转并经营自己的命运的。也就是说你因赌石而发财的经历是不能复制的。如果你以后还执迷不悟的话,你就会死得很惨。我在赌场工作了四年,还从来没听说过谁赢了大钱,战胜了赌场的。我听到的是每年都有赌徒跳楼或跳崖自杀的故事。很多人都说在赌场遇见了鬼,我也遇到过两回,披头散发的女鬼,边走边啃着死人骨头。只有我们最清楚,这是老板找人扮演的。客人害怕呀,不敢单独在房间睡觉,就只好去人多的赌场通宵赌钱。老板的银子就哗哗地流进来了。确切地说,赌场只是有钱人消遣的一个去处。你没看见云顶赌场的告示:赌场才是最大的赢家。
张登高茅塞顿开。真没想到一个初中就辍学的老乡的不经意的几句话,一下子打开了他的心结。就像一位老中医精准地点穴,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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